那白色的人潮似已被回頭浪卷盡退空,那個小小的側門就顯得特別空洞,就像鱷魚的嘴巴;醫生永恒沉默地站在石壁前,耐心地等待著。
在這樣的過度縱容的聲色裏,還有什麼能讓人全然心碎?不是死亡,死亡似乎已成尋常事,令人心碎的是,遠處有海鷗自由自在騰飛而起的景象,在淡紫色的天空中,翅膀伸展開來,宛如絲巾,他們聽見了翎羽的欷歔聲,又似乎是橄欖枝一樣阿羅號旗幟的獵獵風聲,最值得他們向往和期待的,其實是小榕樹嗖嗖揮舞蟒蛇鞭時的勁風——令人心碎的是,世間依然有著如此美好的、值得信賴的事物——那一瞬間,伏翼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他感受到的,究竟是殺戮的感覺,還是自己死去的感覺?
是的,不幸的是,他還活著。而且,這也不是世界末日。
他恨恨地哭了。在精疲力竭、憤怒和恐懼之外,他還發現了一種情緒,解脫。該來的總是要來,然後會變得更好。醫生拉了伏翼一把,他們趕在天黑前走進了黑黝黝的空門。城堡外,夜已降臨,像掛在空中的黑色海洋,似乎馬上就要當頭傾瀉下來,淹沒整個世界。
……
不知過了多久,這空寂的空間裏,又有一盞搖曳的風燈挑起來,走在前麵,後麵,引著一隊白影森森的人,從這小小的偏門裏出來——他們從形到神,與遊魂無二。如果有人能注意看他們的眼眸,那裏完全是一片盲目的星火……他們緩慢然而徑直來到了崖邊,提燈的人把燈往崖下陰森的海遙遙一扔,自己讓到一邊,後麵的人就跟著一個個隨著燈火跳了下去,安靜而迅速地。這時,引路的人扯住了遊魂中最後的一個,拖曳著推倒岩石的陰影下,野豬一樣,撲上去,忘情地撕扯著,啃咬著,白色的囚衣散出一地……
在他身後,崖下拔出兩條修長的身影,輕靈而無聲地躥了上來,立在他的身後,一時間不敢置信地看了半晌,漸漸凝就了死神般的陰影,趴在上麵欲火焚身的那個先感覺到了這樣的死亡氣氛,而後,脖子被索命的繩子套住,勒起來,翻著白眼,勉強回過頭,沒有意外,那就是死神——
一張美得不分性別的臉,顯得冰冷陰森,而形狀極美的大黑眼中沉澱著黑暗、暴烈的怒火。他一時間幾乎凍結了恐懼,依然顫抖著,卻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他當然沒法靠近,被狠狠一腳踢翻了幾個滾,他跪在地上,依舊勉力去看她,甚至沒發覺麵前又多了一個鬼魂般冷淡的人,他也淡淡地措辭,“該死的,你們幹什麼?”
他不悅地翻他一眼,渾然不覺被繩子勒得舌頭一伸一伸的,極醜陋極可怖。但他仍試圖討好地看向那個她,她鼓勵地朝他笑一下,冷冷的、冰冰的,眼睛一輪翻到了天上,天上沒有星月,然而她的臉上、發上閃動著絲綢似的光輝,一時間就生出了天上人間的迷醉,他不覺匍匐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腳,於是他就怔怔地笑著,他臉上出現一種古怪、柔順和乞憐的神情,答道:“把他們全宰掉,讓我們的日照天神理出頭緒來……不過不要在沙灘上亂丟垃圾,所以我們把他們交給了潮水,在潮水轉向的時候清理。”
小榕樹的暴戾的怒火忍了又忍,隻覺得所有邪惡和破壞性的東西都升到她的腦子裏,而且沒法跑出來。她終於忍無可忍,柳生也厭惡地看過去,那副發情的狗似的好模樣,那是一雙強奸未遂者的眼睛。於是他不得不對小榕樹說明:“這是神智清醒的那個,這時見你,有些恍惚而已。……那一個,大概都是中了藥物,成了行屍走肉了。還要問話嗎?”
小榕樹搖頭,問道:“紳士在這種場合該怎麼講?”
柳生聳聳肩,有些不服氣:“講他覺得遺憾。”
“好吧,”小榕樹抽動鞭子,把他勒得那雙眼睛隻剩下白眼仁,而後陰森而惡狠狠地宣布:“我覺得遺憾,我覺得真媽媽的遺憾,你母親竟然沒能遇上個正常男人,反倒碰上頭驢子給糟蹋了,然後雜下個你來!”
……天上人間的幻覺結束了,那強奸犯麵上泛出了真實的恐懼,他覺得自己立刻變得渺小和軟弱了,就像一隻正要被踩死的蟲子。然來不及了,他一聲兒出不得,小榕樹大幅度甩動鞭子,卷著他死狗一樣赤裸而醜陋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條黃褐色的汙跡,又高又遠地跌出去,摔入了永不饜足的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