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八方的門道出口一關上,隻餘他們在這個空蕩蕩、硬生生的廳獄裏,實在是太悶了。自古都說:獄不通風——小榕樹這下才算是覺悟了,自己確實是在一座監獄裏。當下她也不用工具,吃喝過後還算嫣紅的弓唇形狀一抿,嘴裏就發出了汽笛似的銳響,震得那百來號人亂得像幾百幾千,終於,一個個理出頭緒來,順著小榕樹的手勢,站好了隊列。
小榕樹的嘴巴一掉,這才止住了那嚇人的口哨,她一揚怪調,嚴令指出:“媽媽的,除了死了的,就你們了,統共一百一十七號……告訴我,你們平時都在幹什麼?當然,除了殺人和被殺。”
小飛魚被她噴著唾沫星子問過來,倒也不是太排斥,他呐呐半晌,聲調很僵硬,但還是答了出來:“吃、睡……打……88號。”
小榕樹瞪著他,沉吟片刻,又隨手掀一個過來:“你呢?”
被掀那個又驚又喜,回答同樣磕磕碰碰的:“吃、睡、打,打88……”
小榕樹有些疑惑自己被他們耍了,再掀一個,卻是那個十分合作的藍眼睛神父,他主動湊上來,答案卻也是一樣的:“吃、睡、打88。”
小榕樹見他馬上就要蹭到自己身上,就有些不悅,隨手把他一扔,又掀住了下一個:“你!”
這些人顯然有準備、也有經驗了,答得很肯定:“吃、睡、打88!”
小榕樹一步一步走過去,眼睛逼問著,被問到的,十分高興應答,然都是一樣的,小榕樹漸漸暴怒,他風一樣衝到最後一列最後一位,冷笑:“有沒有不一樣的?有沒有?有沒有!”
最後一個慢慢地吐出了尾音:“吃,睡。”
小榕樹幾乎確定自己被耍了,他的鞭子獵獵作響,忽然怔得一下,鞭子扯出那最後一個來:“你怎麼不打88了?”
那個可憐蟲抬頭看他,似乎害羞地巴閃一下眼睛——他原來是靠著人,現在是靠著鞭子,不然根本站不住,他的一條腿打著石膏,另一條腿的足裸腫得發亮,胳膊吊著,他的衣服盡可能地保持了整潔,他盡可能地維持尊嚴,顯出健康而明朗的樣子,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眼上的裂痕,蓬鬆的頭發,淩亂的衣服,都使他的外貌好像給亂拳打得不成人樣了——事實也是這樣。而那無法掩飾的、白露出來的地方,莫不顯出不正常的悲慘形狀和色彩,臉上,簡直就如同一個豬頭做了糖二最誇張的印象派底版……他的頭上也纏著繃帶,眼睛幾乎看不清,他盡力煽動著同樣腫脹的嘴唇,恭順而自然地回答問話,雖然小榕樹已經了然於胸——果然,他溫和地解釋道:“我就是88。”
小榕樹蓬勃的激情和力量一時間都無以為繼——這是個詭異而殘暴麻木的世界,他們把囚犯放荒在這裏,除了吃睡,他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監獄長鼓勵的是互相絞殺,強者至上。而他們私底下幹的,要溫和一點,是打人,幾乎算是往死裏打人。他一時間也想那樣往死裏打人,打那個人……他發的是哪門子瘋,非得要來這裏尋死?她心裏不免又有一陣恐慌……他們,不會已經被打死了吧?下一刻,她又冷笑,這應該不會,那兩個都不是不會變通的人,不至於連局都入不了就玩完,隻是……小榕樹恨得牙根子發癢:這一場,它值得嗎?他要剩下來的人何以為繼?伏翼……
許久,小榕樹的心潮才溶溶地恢複了湧動……兆學疚大概、到底還是懂得她的,他並不肯定她肯跟來,更不知道那時她就潛身於嶙峋的蘑菇朵岩石之下,起碼是不確定的。然而他對著海不厭其煩地跟她說話,對她呼號,對她喊告——小榕樹相信,他一直都在這樣做,一次又一次,始終不厭其煩,直到她能接受,或者她能懂得——
當然,她沒能聽懂那些話,那話語中充滿了太多轉彎抹角的措辭,注釋,以及“然而”、“可是”之類的思考……這些詞語遠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她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紙上的新鮮墨跡,是謎團一般的經典原著,不要說翻譯,甚至無須加以評論和注釋。然終究是有些用的吧,就如同他期望的那樣,她在這裏,至少,她已經懂得,雖然她曆來隻要好的結果,而他更要她懂得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