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上一鬆,幾乎要答話:我知道!當然知道,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她呀!
他到底說不成話,於是那個聲音就自問自答——
“是鯨魚。……原以為,我原以為,鯨魚已經被他們殺光了,你不記得嗎?就這這片海域,我們一開始有個鐵血的監獄長,他具有詩人的才情,又具有殺手的無情。他帶人們征服、獵殺、圍剿,他參照《白鯨》中的船長,先拿海裏的第一霸主開戰,標槍、繩索、長刀、飛劍、槍和水雷,要什麼就有什麼,鯨血把海都溫得暖了,有時候,鯨魚媽媽才產下小寶寶,標槍紮進胸乳,乳汁就淌盡了一方藍藍紅紅的暗海,上帝啊,上帝的選民,那就是上帝許給你們的流奶之地麼?當腥鹹的海水裏混著溫熱的血和奶,我知道,它們就沒法活了——鯨魚,它的特別不在於它是胎生哺乳,不在於它無腮有肺,不在於它有活動的眼皮和內陷的耳朵,不在於它凶猛迅疾是海洋強權的巨人——而是因為,無論在多麼遙遠冰冷的深海裏,它仍能保持溫暖的雙心室的心髒和全身湧動的熱血——隻要它一息尚存,無論什麼樣的環境,都不能使它的心和血冷卻麻木!”
她溫柔婉約的天真呢喃中竟然帶出了些許鏗鏘的力道,顯得悅耳、更悅心。兆學疚已激動得簡直無法自已——說的就是她,就是他們要成就的她啊!從天津衛三不管的舊式江湖人,交托到他們手裏,戴門子的願望,不就是要成就這樣的她嗎?!
他到底沒有狂喊,他到底穩了下來,夢想應該喊出來,然而這個不是夢想,是切切實實可以堅持和見證的……而且他還想聽!
那充滿稚氣的感情的聲音漸漸陷入了悲傷和惆悵,宛如古瓷的風鈴在浪尖上輕擊,有種混淆了年齡的嬌嗲和愛嬌,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小到還沒有離開爹地的膝頭然而又風情萬種的女孩兒在跟夢中情人在說著情話——雖然事實上內容並不是這樣。
“大的鯨魚幾乎殺得盡了,島上架起了騰騰的、醜陋的巨鍋,日夜煉熬著鯨油,那是一個滴血的圓月之夜,風暴席卷而來,幾乎要把整個汙穢殘暴的島拔起、擊沉!鯨魚在四海裏憤怒地悲鳴……大自然,到底是會發怒的!一桶桶鯨油全都倒進了海裏,據說這樣可以平息海浪……整整倒了一夜!油盡了,再得一浪,就可以把島清掃一遍啦!然而,這時,月歸隱了,海失去了牽引力,失去了狂瀾而偉大的激情,它隻好平息下來,鯨魚依舊在悲鳴,顯得那麼孤單,那麼失落,它以為是海背叛了它們——誰又能不這麼以為呢?就在戰鬥到最關鍵的時候——海浪一波一波地退去,退去,鯨魚在徘徊著,悲鳴著,它們沒有等到日出,它們顯然不要那樣的日出——你簡直沒法相信,殺了那麼多,還存在那麼多的鯨魚,小的、老的、殘的、傷的,在日出之前,它們憤怒地衝這殺牆般的珊瑚礁島衝了過來,完全的自殺性衝擊……看到沒有,這裏雪白的珊瑚沙灘,這個美麗的弧度,它不是海潮天然的風蝕,而是鯨魚的死亡衝擊而產生的!它叫鯨魚彎——
“日出時分,有的鯨魚仍沒死,這多麼令人憂傷……但它們拒絕入海,它們衝上它們衝出來的狐彎裏,血染紅了珊瑚白砂……它們就擱淺在那裏,一排排,勇士一樣,壯士一樣,死士一樣,直到死在那裏。等我們終於膽戰心驚地出來,隻看到一排排的、半幹的魚……不再美麗的生靈……達爾文、尼采,你們要的,闡述的,是這樣的事情和結果嗎?——殺死了鯨魚,我們勝利了,我們比鯨魚強大,可是,我們是不是同時也滅掉了自己溫暖的雙心室與湧動著熱血的壯美的尊嚴,從此變得狹隘而冷血卑瑣?難道不是這樣嗎?剩下這浩瀚、寒冷、壯美的黑暗……
“唉,不講啦,太陽快出來啦,我們該回去了。這個……反正不是鯨魚,昨晚,昨晚我倒是見著了鯨魚,她等別人都進去後,她就從那黑黝黝的礁石下出來,我看到了她從那裏冒出來,眼裏帶著無畏和仇恨,強悍而不馴……”
低沉柔和的嗓音,它像銀鈴那麼清晰,又像鶇鳥的音調那麼完美,聲音越來越小,就像輪回……確實,故事也在輪回,回到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