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確實有種類似於逃亡者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很少抬起頭來,但是,他說的話又帶著一股暖意,一點也不像危險人物。他不肯反駁,隻靜靜地做事,等把三床褥子都鋪好,他把白床單也鋪得平平展展,又拍上枕頭,就轉過身來,眼眸微合,“好了。”
小榕樹翻一眼,並不表態,他怔了一下,上前,其實也隻是一個動作,兩床之間隻有一個轉身的距離而已,他猶豫了一下,微弓的腰背更深地探了一下,溫暖而帶點甜腥的氣味就拂到了她的發上,那是血腥味。小榕樹有些發怔,而他已經把他的右手直直地探到了她的肩後,他把她合抱了起來——他那麼鎮靜溫和、自然而然地,小榕樹最容易被這樣的姿態蠱惑——
“別怕,也別怪我們……一個人確實需要鄉愁,可是大海裏就有我們共同的源頭……”
他的聲音溫暖而深沉,又顯得飽滿、溫暖、有力、真摯而親密,小榕樹一時間無法反應,然也隻得一刻,她被平放到了柔軟的被褥上,枕頭也十分鬆軟,一時間,就宛如睡在波浪裏,舒適得眩暈,也許是藥物作用,也許隻是疲倦和失血後的虛弱,她一時間沒辦法去計較分析,現下最失控的,是他竟然不怕誰都怕的她,她嚇不退他——於是事情就這樣失控,乃至詭異地自然而然了。
“……夜裏,你側耳靜聽海潮的轟鳴,就能夠從中分辨出大海的鼓騷和蠕動。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聽,這是阿羅號上的海豚搖籃曲……據人們考證,說海豚也可算得上美人魚……其實美人魚並不美麗,她最美麗的,是聲音,她也會跳舞……那舞蹈,就像窘娘獻給李後主的蓮花舞,也如同俄羅斯的天鵝舞,要流著腥鹹如海的生命之水才能換來的美,那種無法言喻的美,似乎是要把生命中最精彩之處都溢出來了……”
房間裏確實全是夜海的顏色,從枕邊的窗口溶溶地投射進來,薄暗空間裏,閃動著柔靜的眼鋒……她從未經曆過這樣的靜止,唯一的聲音是我們血液中的低喃,像是遠處的海濤聲,內斂的大地,靜默的美,平射而來的金光,建立起一個封閉、細致、講究的內在世界,在我們身邊,響起了外界的喃喃自語,青草的呼吸,日光沐浴的滴答,絲質夜幕輕拂紫色山坡的沙沙聲。她心裏就湧起一股沒有針對性的柔情,這是一股暖流,她任它把自己淹沒,但不要陷得太深——要防備腳下觸不到堅實的流沙,但又足以讓自己被那股暖流自然而然地帶向她渴望的地方——夢鄉。聲音在她耳邊低回,她的心裏漸漸有了一大片碧海藍天,白雲不停飄過,海鳥在翱翔藍色與藍色之間與風擦出翅膀的聲音……這種聲音質樸、像水流、似幽靈、催人入眠……既美妙又可怕,又緊張又無畏,既興奮又困惑,她呼吸的時候,那聲音傳遍了她全身的血肉和骨骼,她渾身發抖,同時還冒汗,正是因為這樣的症狀,人們才會相信所謂的附體,她確實覺得有某種盲目而凶惡的東西占據著她,控製著她,篡奪了她的權力。她心裏發慌,她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兩個,好像既待在這個軀殼裏,同時又在它的上方飄飄蕩蕩……一張凶猛而恐怖的臉,狐狸的鼻子,邪惡而尖銳的眼神,尖長的牙齒……小榕樹下意識地痛毆過去——
“啪!”
幻覺消失了,肩頭隱隱作痛,她又不寧帖,呻吟一聲,這時,短暫空缺的聲音才開始如潮水般湧現,她也回到了恍惚如夢的波浪裏……他的聲音始終輕柔溫暖,如同羽毛……半夜裏醒來,月光灑滿房間,一切都披上銀白的光,美麗神秘,卻幽怨惆悵,她靜靜地躺在床上,讓音樂的波浪湧遍全身,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魚,在美麗的海裏盡情遊蕩。
身旁,他就靠在一側,身上、嘴角又添了許多要命的新鮮的瘀傷,他的右手固然無法運用,而左手似乎也傷得很厲害,兩隻手合力,拿一方帕子,吃力,顫抖,他輕輕地在她額上換上一方清涼的帕子……
她沒法拒絕,因為他一直在說話,她沒法拒絕他的聲音,宛如海妖塞壬的歌,一波一波,蕩漾入夢……醒來後又一次次地睡去,就這樣徘徊在夢境和現實的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