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圓胖而鮮豔的太陽正徐徐地、一點一點,然而不可抗拒地,落向海裏……淒豔絕倫的日落。
他們向著西天發出了哀怨而狂野的嚎叫——就像一群饑渴若狂而又受到鮮血的刺激和指引的郊狼會對月嚎叫一樣。然後,他們不顧一切地撲進了海水裏,似乎要在海裏掏托出太陽……這當然不可能,所以他們再起來的時候,就顯得那麼絕望,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機和色彩,顯得黯淡而死氣沉沉……他們得回去了。
當然,有死心眼點的,幾乎每天都有……他們陪太陽殉海,不再起來了——每次放風後,都有人不再回來,再也沒有回來……當然,也不可能出去——白天沒有殺人,沒有禁忌,沒有牢籠,然而他們不可抗拒,自殺的人比夜晚他殺的還多;而到了夜晚,他們關在城堡裏的時候,他們更深沉地感受到白天那絕美得不能抗拒的自殺誘惑,於是更加凶殘而瘋狂相互殘殺……他們沒有別的指望,沒有工作、也不存在別的欲望,隻有白天與黑夜,隻有海,隻有風,隻有那概念上的自由,也隻有殺人和自殺的死念——然而,即使是死,他們也無法離開這片海,這是最殘忍的地獄,它根本沒有輪回和再生,沒有彼岸。
“他們……可能遊到彼岸嗎?”
小榕樹站在晚風中,看著在海中亢奮地掙命的小點點,似乎在喃喃自語。淡淡的惻然,同時她又感到隱隱的傷感,並不僅僅因為人們的遲滯,而是因為在自己要永遠離開這裏之後,一切仍像以前一樣,她的離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於是他們就裝作沒聽見。他企圖把她的視線引向西方——
“……黑格爾其實是個德國沙文主義者,他認為世界史是從東方向西方發展的,因為歐洲絕對是曆史的重點而亞洲則為起點,而世界紀元可以劃分為:亞洲、希臘、羅馬、日耳曼。”那熟悉的聲音就猶如一支特效鎮靜劑注入了她的血管,引起了一陣情感騷亂:緊張和放鬆,憤怒和溫情在體內互相衝撞。他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海水一波一波地開始了蕩漾,一波溫些,一波涼些。遙遠的海域,阿羅號已經與碧海溶為一體,隻有船上二重唱的歌聲蕩漾在風浪裏,歌聲如大海一樣瀲灩憂傷,如西南風一樣悠遠深情,漸去漸遠。西南風,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這可是少年曹植的詩篇?可是所有的英雄情懷,都會有一個少年中國?還是要等他們意識到,世界無限大,天國夢碎時才有的企盼?一心和阿羅不在這裏……然而每次想到他們宛如聽到天涯海角遠遠傳來的悲歌,確實能感到一種甘美的哀愁……如果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我們就隻想著活著,而不是生活。
……
她愈加想離開——不如歸、不如歸!
他已經走到她麵前,有些羞澀地遲疑著,漸步不前。她冷冷地看著他,蓬飛的黑發如同冷火花一樣怒放,這時伏翼上前,笨拙地來了一個擁抱,“老大,我們得轉到那邊去。這裏風聲太薄,聽得到。”
這終究不是重點,小榕樹仍然站在那裏。浪在她的腳下洶湧,苦橏樹在她頭上招搖,天梯“啪~啪”地在懸崖上抽舞……她站在原地,姣美而明晰的臉上蒼白淡定如月露,海燕羽翼一樣堅定的長睫下,映襯著沉靜幽黑的眸,默默地、幽幽地閃爍著寂寂灼人的冷火花……冷火花似的黑發和寬大的白衣在風中飄飛成獵獵的旗幟。
兆學疚凝視著她,他怔住了——堅定、從容、狂野,這是她原有的氣質,可而今,它又混染了沉重、憂傷和抑鬱,混染了不穩定然而浩瀚的海的氣質。他顯得喜悅然而憂傷,他板住她僵硬的肩頭,肩頭的傷,隻怕又加重了……她挺得筆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伏到那肩上去哭泣,然而他隻是柔聲道:“老大,他們……不可能遊到彼岸,這裏沒有彼岸。太陽西下到月夜,這裏一直是由東向西的母子浪,波浪會把他們推回來,無論多少次。一直到日出時分,這裏的季風才會轉向,由西向東的情人浪會把人卷走、推向東,然而,他們不可能堅持一整夜……在夜裏,留在這島上、而又不在城堡裏的人,會受到管轄人員的血腥狙擊,或許你不喜歡,也不接受,可這就是這個島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