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無論如何,也還是時時掛在嘴邊,歎在夢裏,簡直就是自找不痛快,卻也因此,從父輩那裏就開始沉抑發酵得來這樣的情懷,失國的人,對祖國那種近乎空虛的驕傲和熱愛,就是這樣的中國情懷,中國少了政治而隻靠民間傳承的……義。合群,抱團,忠義。在民間,關公才是帝,義氣是王道。一旦失了愛的對象,失了恨的對象,沒有熱情也沒有戰鬥,那麼空虛的日子一天天織疊起來,他的心就像一個無可依靠的大海……跑到哪裏還會有分別嗎?如果他滿懷悲傷和複仇,這種念頭又像一個可怕的胎兒,一直生長著,卻從不分娩——這對我們來說,無所作為豈不是將更危險?
這是一種漂泊的憂鬱和頑強,不息的生命力的共生現象,猶如異性的魚類遊弋期間的海底一樣微微泛濫……在殖民地,異質文化會強製性進入,而不是兩種文化握手言和,並且,異質文化粗暴闖入後,經過多年便會盤踞於此,雖然當地居民擁有本地文化,但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另一種文化……強行殖入。人總也不是裸鼠,要熔合強行殖入的文化是紫荊刺心般的痛,然中國人不都有這樣的兼容隱忍嗎,把異質的刺變成珍珠的特質。新加坡在植入的過程中異化成了魚尾獅,在陸卻沒有跑的腿,在水又沒有呼吸的腮,這是異化的尷尬。然我們又不一樣,海空雙棲,你的機會也比會別人多了一倍,所以你是小飛魚……小飛魚,你知道嗎,時空是其次的,而並肩作戰的夥伴,就意味著故鄉——他是這樣說的。於是,從此屬於小飛魚覺醒和戰鬥的時刻就這麼開始了,義不容辭,義薄雲天地。
……他想的多了,細細碎碎的浪,還不算是回憶,隻是懷舊的老潮,微微地泛濫著,照例在自個兒的心坎裏漲得滿盈,然而卻什麼也沒說,他自己甚至也沒意識到,自己照例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的——小榕樹就惱了,外麵那條腿猛地收回來,高高地一腳交踏在二人之間,手就搭在膝蓋上,似乎他一個反應不對,就會一腳踹他下海——她氣勢洶洶地盯著他:“我要你幫我!”
小飛魚多少有些緊張,越發說不成話,於是慌裏慌張地點頭,人不覺悄悄地移開了一點,似乎覺得不妥,也許她會介意,於是自己的臉倒先騰騰地紅了起來。所幸小榕樹並不介意,腿也怡然地收了回去,照舊吊著,隻是兩人的距離又遠了些,他又悵悵的,反倒若有所失了。也許,自己應該挪回去?也許,她有些計劃要說?然而小榕樹笑眯眯的,已撐起身體,準備起身,談話已經結束了。
“媽媽的,太陽快出來了,你呆著,我得回去給那些兔崽子們開門——可惡,那邊總有這該死的霧,不然你至少能看到那邊的海盜船,船長就是我們中國人。”她嘴裏隨意地說著話,身體已經側轉過去,小飛魚偷眼看她一眼,隻見她的頭發如絲綢般流光溢彩,微笑似蝴蝶飛行。一時間就有些失神,同時也覺出了有一種疲乏感湧上了心頭——有時候,隻有他們這種刀口舔血度日的人才能體會,這是一種心軟的誘惑,不慎落入,可能將與死神有約。
他自嘲而警覺,不由得也站了起來,水杯遞還給她,她似乎有些意外,慢慢地,她皺起了飛揚的柳葉眉。她確實是一個十分敏銳的人,她問:“沒興趣?關傻了?”她並不熟悉他,但她實在熟悉江湖,於是了然地點了點頭,道:“現在這社會確實和從前不一樣,從前從監獄裏出來,社會難得有變,至少民間的社會規則不會變,江湖人尊崇的道不會變,我們關帝爺的恩義不會變,所以你出來在江湖上就是資本,現在關你一兩年,也許出來就摸不著北,緊趕慢趕跟不上趟。可是,即便如此,我們最想的事,不還是回家嗎?家裏,我們的根,我們的土壤難道你擔心它會變?”
小飛魚一時間竟忘了羞澀,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然而小榕樹又立刻明白了:“沒有家?”誠然。然而小榕樹已經有些惱怒了,她忽然覺得,在這場談話中,自己成了個喋喋不休的人。於是她抬高了聲音,並且隨時準備,如果他再不開腔,她馬上也要使用肢體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