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抬眼看他,既滿意於他感情的誠摯,又戒備於他語言的枝節。或許他有著同樣憂傷而孤獨的異鄉情懷,有著同樣混血漂泊的文化苦旅,而他就算嚐過了失望和悲傷,卻不會流於空虛——他有一雙堅強的眼睛,充滿了戰鬥的決心。神父不由得生出了一絲罪——嫉妒來,也許自己不能的,他可以——直至軀體死亡邊界,仍不知憂傷,一旦知憂傷,便失聲大笑,便對一切都寬恕了。他憑什麼呢?有了這樣的好奇和輕蔑的嫉妒,他就失去了阻止他的時機。
“最初,是荷馬詩裏說有一個島,中有仙女,她唱出歌來,水手聽到迷醉了,不能不向這島駛去,忘記回家了。而後繼續訛傳出通感來,漸漸說有一個地方出產一種蓮花,人聞到這種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會到故鄉去,願意老死在那裏。說呀說呀,在那東西交彙的一個海島上,又有許多讓人樂不思蜀流連忘返的地方:在章魚洞口放小棍,等章魚順杆爬出來時抓住它,這是引魚棍;用半張棕櫚葉,把嫩葉褶在裏麵,然後把莖折彎作為框架,一個天然籃子;踩到海膽,它會折斷,你會中毒,可男孩給女孩撒尿,男孩給女孩撒尿,就不疼了;寄居蟹裏寄居著某種又誘人又邪惡的邪神;某個珊瑚礁裏有著隱秘的洞,洞裏滿是海盜失傳的寶藏……”
也許每個小小的海島都是這樣的,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可無論如何也抵不住,仿似一輩子的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那永生難忘和微不足道的往事,平淡無奇的情景,坎坷的經曆,從未實現過的夢想,稀裏糊塗的禱告,一件件,一樁樁,從腦海中閃過……他又是一陣失神,然而兆學疚已從童話般的時空中猛然折入了另一個特殊空間——童年結束了,苦修生涯略去了,隻得一場神與魔的考驗。
“教堂內幾乎一片黑暗,唯有一個小窗還投著一束流光。隻見神父魁梧的身影從懺悔室緩緩移到了聖器室前,他伸出手在口袋裏摸鑰匙,肩上節節的肌肉鼓起來,差點撐破了黑長袍的接縫。‘神父?’有聲低語像蠍子般颯颯地滑過黑暗。神父好眼力,看到了從教堂一角遠遠晃過來一個模糊的身影,停在了懺悔室的前麵。‘完全保密嗎,神父?我聽說你是個傳統牧師。你鄭重承諾嗎,神父?不管我說什麼,警察都不會知道,是嗎?’”
來不及了,又一次來不及了!無論試多少次,自己都阻止不了他;而同樣的,無論需要死多少次,他也是不會停止這觸碰界線的努力——在這種亂世無情的局麵下仍存在著溫柔的心自己也曾算得是硬漢了,但還有一個更硬的。明擺著,他不肯放棄,不會退縮,他就是要越界!他會讓他不但像個被脫光衣服的人,而且也像個剝掉皮的人……你要怎麼辦?房間搖晃著,忽明忽暗,他前一秒才深信不疑的事,後一秒卻又猶豫不定——而他的故事已經越來越深,不能自拔了。
“神父開始靜下心來聆聽,語聲很輕,有點急促。但他隻覺得脊梁骨陣陣發涼,平日低沉、舒緩的呼吸加速了,脖子上的脈搏劇烈跳動起來,寬寬的額頭上滲出一粒粒汗珠……而懺悔還遠未結束:‘還有其他一些,神父,我得說說。’十多年來,神父一直忙於疏導人類內心的痛苦,給出耐心的忠告,寬恕他們的過失,可他低估了人類製造這些罪惡的能力。忽然,低語變調了,變成了邪惡的嘲弄:‘你也完了,神父。身為牧師的神聖承諾,你不能把我供出去;可放我走,你知道你的寬恕意味著什麼!’”
在故事中,至少在同等級的故事場景中,他們相互窺測,同時也更深地扣問自己的靈魂——多少次了,這樣困於囚徒式的難題?在靈魂那裏,人這個果停止了,上帝這個因開始了。靈魂如同一葉小舟,被遺棄在浩瀚無際的欲望之海上,憂慮和無知的不毛之地上,知識的海市蜃樓中或無理性的世界中,這葉小舟完全聽憑瘋癲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拋棄一隻堅實的錨——信仰,或者揚起它的精神風帆,讓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而平等信仰終浮現的黑色暗礁似的疑慮,宗教的虔誠和心智的自由協調陷入糾結的焦躁中,他仿佛要把長期深埋在胸中的鬱悶傾吐出來,無論聲音還是表情,都滿含著無法接受不痛不癢的安慰般的堅毅和更深的悲哀,然他的目光是坦然而自嘲的:我沒有驕傲到不能告訴你,我輸了;然在接下來的故事中,我又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