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開始不得不細說到‘他’了,兆學疚初始的聲音是淡然而木然的,漸漸捕捉到一些適合的感情基點,遂可以展出一些無法壓抑的情緒——
“他具有自然賦予一個完美的人所應具有的優雅,且他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全心全意把自己交托給上帝,他完全向我坦白,承認自己的罪。你知道,他不像是一個喜歡哭的人,所以他的淚水也應當是相當感人的。然而,他說的內容,那完全黑暗的聲音,就連嬰兒也會嚇得凝住哭聲的——”
說到這裏,他大概有些苦惱於不知如何完美地表達這春秋效應,他就不得不求助於雜學了,就像神父曾經做的那樣——他轉而詭異地一笑,黑暗中,就有著嚇得人愕然停住心跳的那種效果,顯然,他同意你的反應,“如果你有一點點害怕,如果我令你嚐過些許害怕的滋味,或許你就會了解我當時的感受……你皮膚上的血管會收縮,皮膚漸漸發青,看去會像一具死屍,眼窩上還有一層鉛灰色,不過心髒的交感神經會使你的那顆心仍然正常地跳動。這就是反應,和反射一樣,會伴隨這些精神因素發生的現象實際上是一種適當的防衛手段。也是身體的防禦性反射。如果刺激很大,那就毛管直豎,你的毛發會一根根豎起來,身體上的汗毛像一隻企圖自衛的豪豬一樣,那時你就會說,你體會到毛骨悚然的滋味……”
神父果然就放出了一番神經質似的冷笑,兆學疚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然最終還是沒能奢求他恢複正常。於是他承用了那神經質的纖細在敘述,隻是他采取的完全是茨威格擅長的心理分析法,徹底無視傳統的敘事要素。
“他的懺悔令他悲痛欲絕,我相信他即將倒在地上打滾,可是他盡管醉了,還是保持著某些現實的意識。然而人到底有多少個層麵?他看上去好大喜功,溫和,快樂,凶殘……我覺得自己把愛想得太簡單了,愛還可以包含仇恨。上帝讓我們愛和寬恕,我也遺憾沒能幫助他,在他的內心好好挖掘一下,開發一下,讓他一生中像遮掩一種罪孽似的竭力遮掩的那份溫柔展現出來……然而,我又想,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的一切,是誰也不可能做到的,恐怕連上帝也做不到。恐怕魔鬼也做不到。你看,到這裏,我沒有厲聲嗬斥他:該死的英國人,那群養的白裏透紅的豬玀!可我卻不禁想到了魔鬼……人創造出了上帝,也創造出了魔鬼,而這兩種不同的造物,都是人照著自己的樣子造出來的!最後,他將嘴唇貼在我的十字架上,他的罪疚就從雙唇之間流了出去……此時,我心裏蛻變出來的哲學是:悔恨在,罪也在。退一萬步,告解就能改過嗎?就像那法國諺語:喝過酒的人還會喝酒。寬恕,那不是為了寬恕者的幸福,而是為了被寬恕者的幸福。而上帝在不經意間把所有的愛和善吞食了……永久地失去自己!
“我慢慢地朝他俯下身去,動作輕柔得仿佛一片影子……”
遙遠的過去變成了漆黑的波瀾,和怨恨般的晦暗情緒一起複活過來,衝刷著他心中滿是創傷的心牆——他們靜靜地靠坐在那裏,等待身上一陣陣海潮般的椮子平複下去,而突突加速又悠悠拉長的心跳卻久久不能、似乎永遠也不能恢複了!確切地說,什麼是人一生中最後的時刻?心髒停止跳動的時刻?還是理智開始喪失的時刻?雖說他私小說般的剖析讓人似乎窺見了造就他性格的一隅,然他安詳之中卻帶著驚恐未定的表情,在他的聲音裏始終壓抑著一種強暴——雖說想要忘記犯過的罪,通常有兩種方法:拋下一切去贖罪;犯更多的罪來掩飾。然……兆學疚一時間千頭萬緒,迷失在他的迷失中——有時隻有在我們最迷失的時候,最不像自己的時候,才會說出最內心的話。
隻是,兆學疚固然不能說:是你自己聽任心靈在幻覺世界裏遊蕩,這些幻覺確實喜歡一直糾纏人,但它從來沒有強大到令人無法擺脫的地步;而在神父,卻也不能說:假如你是一個善於體會痛苦的人,如今可把我的不完整的心髒,放在你的心腔裏試一試!
顯然,他的犯罪故事比愛情故事深刻、驚悚、魅惑,最重要的是,它遠未結束,抑或應該說,它最大的魅力在於它開放性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