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就斜了眼睛,不願意顯出,然而掩飾不住,那樣子是不大讚同的,同時心裏也有些生疑:要知道,這生凝的猶太人看誰都是精神病,從來、根本不可能與人交心,更別說這樣苦口婆心地解釋,執意解釋他的願望和這願望的合理性。於是他姑且存了疑,淡淡地回道:“去巴勒斯坦?讓你這種人去,不是我有偏見,要說也有些,可你們都去,巴勒斯坦大概就沒好日子過了吧。你們的一神論,也沒什麼不好,這時代基本上都是一神論,可你們又狠些,自己是上帝唯一的選民,既不向其他的神獻祭,也不拜祭世俗的皇帝,除了猶太人,沒有哪一個民族敢於如此狂妄,而且也會威脅著其他民族的宗教信仰。”
醫生幹脆就轉過了身來,顯出全心全意的姿態,他繼續解釋道:“……有多少少數民族在異族的鐵蹄下消失,這也是曆史的殘酷性。因為要墨守成規,勢必不肯融合於別族;因為不被同化,又勢必要遭受排遣和鎮壓,這就是猶太人為什麼曆盡磨難的內因和外因,也是猶太人為了民族和宗教尊嚴所付出的血的代價。試想,一個小小的民族,怎能敵得過幾千年曆史風雨中那麼多野心家、專製帝王、獨裁者和殺人魔王的血與火的洗禮呢?你們永遠也搞不懂這一點一滴如何慢慢地扭曲你所有的情感,像鐵鏽一樣慢慢消耗你的尊嚴,慢慢地使你像一隻貓那樣搖尾乞憐,欺騙,耍花招——從前吧,隻有德國人曾經不讓我們覺得那麼可怕,至少在德國有法律和規章製度,大家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重要的是德國大街上很少見暴亂、革命——那些無政府狀態。我們的噩夢就是,有朝一日神職人員會布道說耶穌會因為猶太人要再一次流血,他們就會開始敲起那可怕的鍾,農民的肚子裏裝滿了烈酒,拿起斧頭和幹草叉……總是這樣開始。是的,也許我已經墨守成規,難變得更好了,可我希望他能離開這裏,可以投身真正的大世界,去往男人猶如拳頭般強勁有力、女人宛若夜晚般柔情似水的所在。而我們的祝福應該來自大地、來自深深的海洋、來自高天,乘著七彩的虹橋,飄向人間都是愛……”
醫生漸漸趨於動情,神父卻沒有被感動,相反,他忽然帶著些別扭的戒備,警告道:“行了醫生,你這些話不可能是對我說的——你不來點有價值的,我就不配合了!”
醫生也幹脆,果然就悻悻地收斂了那個動情的狀態,想了想,想了又想,他才謹慎地道:“好吧,你果然是專業的,如果你不是那三個最冥頑不靈的囚犯之一,你完全夠資格參與恐龍計劃的。”話到這裏,他又猛然轉折:“……難怪澳葡當局主要靠賭餉入稅,你看你,足不出戶固步自封,可那邊綠芽剛剛出土,這邊你的賭局也就出台了吧?”
神父的眼波且淺淺一跳,道:“是的,一個歐亨利式的賭:綠芽長出來,抽枝散葉為成活,即葉子長好了,他活;夭了,他死。隻是我沒料到,就連手術刀也下了注了……你要告訴我緣由嗎?”
“我不知道,”醫生回複了足以與精神病周旋的狡猾和謹慎,閃爍地道:“我隻知道,你們那個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風格,那反諷式的反轉結局特色,往往迎合的是小資的品味,那是處於資本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尷尬位置。而決定美國階級的,仍然是美國資金。也許到哪裏都是這樣的,因為錢是沒影氣味沒有色彩,也是猶太人在同其他宗教教徒打交道時唯一不具異端色彩的東西。用錢能買下在一個國家中生存的權力,隻要你繳納的人頭稅和其他稅特別多。”
醫生絮絮叨叨隻管在錢上抱怨,神父就翻出了白眼來:他好賭,可癡迷的是勝負,對錢財,卻仍然是那不好沾染的舊習氣。醫生卻也不打算再說別的什麼了,他又幹脆地彎下身來,兢兢業業地去補那個已經不大的洞口。這下神父就有些坐不住了,風力一細,那外合力就陣陣的直把人往外推,他不由得就生出幾分慌張來,那天在他眼裏也變換了遙遠而美好的光色——變得彎曲、像隨時要吐出鯊魚群來,又似深淵般直要把人生生吞了進去……若要把他置身於外,似乎一切都要變了,變得險惡、曖昧、混沌、晦澀,一切都在朝他尖叫——變得刺耳、刺目,他隻覺得一陣陣的心悸似的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