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再不願意,事實上,他還是成為了他的同伴,於是隻好將就地、屈就地轉身——那張結實的的紅褐色的臉上顫動著的肌肉,初看上去顯得殘酷醜陋,就像一張屠夫的臉,要到後來經過細看,你才能看出他感情的深厚和精細——即使他其實就是濫情而殘忍的,也已落入一種貌似優雅而無人喜愛的衰微之中——他還是想要跟他討論一下,不道,他再一次瞠目——同伴又怕他失落,遂好心答話給他解圍:“除了理解還需悟解……眼看著,這神父離第二次價值轉換、能量傳遞隻有一步之遙了……為什麼喚醒他?隻是為了讓他知道自己是罪犯嗎?真殘忍。”
提著電棍,他這種微妙而辛辣的分析充滿了怨恨和抽象的寬容,充滿了時而令人讚美時而令人氣憤的語言技巧——卻不是木木,而是比木木更難對付的手術刀。電棍在這裏,那木木在哪裏?
即使去了一塊淚牆,在這一方的視野裏,極目也依然隻是海天,紫紅色的天空,瓷釉藍的海洋,除非一直走到懸崖前,才能看到那海灣裏胡亂堆簇在一起的青銅色的人物,看上去,頗有些希臘古風,然上演的決不是英雄史詩,而是不入流的,悲劇中的鬧劇——雖說悲劇的產生表現了文明人類對自身命運的關注,然古希臘悲劇起源卻是祝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儀式,隻有酒神之痛苦作題材,他是唯一在場的主角——
慵懶的濤聲中,沉悶的抵抗中,木木那江洪之水般的粗噶的嗓子就分外刺耳刺心——也許本來隻有天性在說話,但是不久,幻覺、怪念和狂想都產生作用了,這種基本話語打開了瘋癲之門,想象獲得自由,欲望不斷擴大,神經達到亢奮的程度——
“……你身在那裏,就以為那裏就是世界的中心嗎?告訴你,你們就是一堆樹懶!樹懶知道嗎?粗蠢木訥得要死,生下來就知道木呼呼的要活下去,就隻找到了一棵樹,好讓自己爬上去,一爬就廢不老少功夫,能把螞蟻也羞死!等爬上去了,就知道個吃!就知道連枝帶葉的吞食,從一個枝到另一個枝,直到把全部的枝葉全都啃得幹禿禿的,又自等了半天死,一時又不死,耐不了了,才用遠不需要那麼笨重的姿勢從樹上摔下來,接下來吧,在你們找到另一顆可供你們吞食的樹之前,全世界的肉食動物都在等著你們!這就是死亡,你們這樣活著就意味著死亡!在人與人之間,你們再粗蠢再木訥也該明白這一點吧,在一個全才和一個庸才乃至蠢材之間,能量或智慧的差異看起來是巨大的,可是和死亡、災難、戰爭,預見和阻止它們的無能為力,與失戀、受傷相比,卻也隻相差最微不足道的幾個毫米,麵對生存的簡樸真理,一位天才的特殊品性,就如同一隻跳蚤對著珠穆朗瑪在使勁蹦躂一樣——明白嗎?他們,那些天才們就是供你們啃食的枝葉啊,你們就不能仁慈一點?你們就打算這麼扛著一種奴隸道德,作為他人以死保存著的、他所創造的生命……不要這麼玷汙他們的智慧和品行吧!”
這被稱為樹懶的那一堆最不頂事,眼看著木木揮舞著電棍要趕他們下海殉死,他們就訕訕地躲開了:不曾有有效的抗議,也沒有有力的抵抗。
接著,木木乘著酒性強勁的踉蹌,又衝出幾步,直到迎麵碰上了被眾人合在前麵的伏翼,他就啪啪地撒開了方圓,準備搶攻——嘴裏又轉了一個調調,先是調侃,漸漸地,漸漸就輕易地出離了憤怒,痛心疾首地哀號:“伏摳兒,你又來淌渾水了,你這可憐蟲,你還不肯覺悟嗎,為什麼非要我一再跟你們這些扶不起、打不死、煽不著、甩不掉的小強糾纏?你這不幸的、物質的桑丘已為你精神的堂吉訶德哥不得不一再吃盡苦頭,為他最高尚的意願受到最卑鄙的鞭笞,其實你永遠比你昂首挺胸的主人更有理智,因為你懂得鞭子的味道很不好受,但一袋子的美酒卻可口,真的,肉體往往比精神顯得更有見地,人用脊背和胃嚢常常比頭腦想得更為正確!你明明知道的,明明可以放聰明一點的,為何你要死跟著他?甩了他甩了你的奴性,你牛皮糖一樣的軟韌,讓我把你打造打造,你才會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