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樹倉惶地看他,是什麼也不明白的,可光稀薄地映在他瘦削的臉上,他的表情豐富而晦澀,濃烈而壓抑,下麵的話就更急促了些:“我們擁有的時間不長,但如果把每一個記憶、每一個時刻都首尾相接地鋪展開來,它們會延伸成一條不死的絲綢之路,帶你衝出這片迷海……即使我不能陪你一起生活下去,微妙的日子也不會消失,一切全都留在了我們的心中,不是嗎?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存在,隻要你還活著,我就不會死,我一直在你的心中,為我珍重自己。”
他盡全力托舉起她的身體,弗弗西似的神力,無需切合地母的根,他竟然將同陷於浪濤間的小榕樹托舉出水!而她近乎動物般的本能也派上了用場,她的心仍然是虛惘眷戀的,可她的蟒鞭已出手,人借力果然就高高地騰在了空中,遠遠地撥離了海麵,蟒鞭搭在斷壁的鏤空頂壁上,人連忙轉過身來,俯下來,那靈動的身影,凝在那裏惻然地俯合下來,海上紫羅蘭似的流光盡映照在她身上,那幻化似的幽美——他仍然昂合在浪濤裏,隻是被卷離岸線更遠了,他仍然盡力地笑,目光在最後一刻也沒有閉上,他劃一下手臂,似乎在浮遊,又似在擺手——英雄兒女奔流而去,穿越愛的羈留,一次又一次,為他的心跳把她托出浪尖,他已轉身,在微笑的盡頭,——煥然一新。
……他已經不再掙紮了,似乎他所有的氣力都來源於意誌,意誌消失了,其他也就不存在了。
而最讓她傷心的是,她直到此刻才明白,他一直在給自己設置了一種理智:又溫柔、又知禮,隻為了讓自己可以在某一個時刻裏,親切可愛地向她告別……
月光一輪一輪地輪回,浪尖照例有藍光,有月白,有磷火,輕而沉的浪頭無窮無盡,永無終止。小榕樹的淚在眼底,聲哽喉頭,情在胸間,惻然看了半晌,曾有多少個念頭要撲下海去?然她已毅然轉身,就在頂掛上借行而過,往斜側裏,一路走,漫漫然穿牆過洞,手在門上一推,裏麵迫不及待地開了,神父半藍半綠的眼閃爍著,有焦慮,有期待,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怯意。他一把將她拉了進來,隨即又艱難而沉默地頂靠在門上,撐一撐外麵趕潮的推門浪,隻覺得壓力一陣比一陣大,然這淺淺的一室地麵是濕的,卻並不淹水,而那透明的窗前,第一次見海逼在那麼近的地方,眼看著就要淹過頂了,浪頭仍是不大不小,沒有時間了!而準備工作他們又替她完成了——那兩張床已疊加起來並在一處,她的床下,空空地露出來一個洞口……這是誰送給她的禮物?雨天姑姑?二號?神父?還是88?她就有點害怕,有點茫然,有一點驚喜的感覺,也有一點蟲咬似的悲傷……她的心終於泛上來不可抑製的酸楚,然她仍可以憑借著本能行動——她要將床移來堵在門後,神父卻作手勢阻止了她,她就瞪眼看他,難道他們等待的都不是她,而是命運?
他苦笑,卻在此刻顯出了中國人的從容、冷靜、練達——他含混而苦澀地道:“別責怪自己,他從情感上覺得活不下去,理知上的不值得活,在這裏明顯的展現為情感上的決不能活,它既不神秘,也非狂熱,而仍是一種理性的情感態度,它甚至符合道德,卻又超越它們,是生死的再反思。”說著他垂下眼眸,又飛快地補充一句:“我想你已經明白,我們不止是囚徒,我們是雙重囚徒——困與被困,看管與被看管,是雙重存在的——抱歉,我得去看清,看清他的生死,你知道,不然他們是不會走的,守住恐龍,是我們給自己的命運,我們都迷魘了。”
難怪那個故事裏他無處不在,又處處存在,難怪——小飛魚最崇敬的88,卻非要致他於死地,原來,不知什麼什麼時候,他生殺了他,他又切換成了他?這也算是能量轉移吧,是最高級的能量轉移。他們一開場就掛於口邊的信條,原來,處處都是機鋒!處處都是寓言!刹那,小榕樹隻覺得整個太平洋的浪濤都在她的耳邊轟鳴,她似乎什麼也沒聽懂,又似乎一切都是那麼的明了,就像敞在麵前的洞口,幾乎是水平射入的光線曲徑通幽地穿過來,隻在隧道遠端投下了一片幽藍和陰影交織的神秘圖案……迷魘似的誘惑和幽深的神秘,可神父沒有時間給她消化了,他推她動身,又飛快地道:“別責怪自己,別懷疑自己,等探尋得明白了,要回來,記得要回來,我們在燈塔上等你——大家全都在燈塔上等你,等你來解救,最後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