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西風烈(1 / 1)

艄公也喝酒,隻是慢些,她眼皮子不動,卻也意識到眾人的目光再一次聚攏了過來,《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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瀲灩的光影下,她略帶點滄桑美,沒經過不幸磨難的女人是不會具有這種美感的,也更不會有這種淡定和從容——

她就那麼淡淡地道:“已經死了的人,何必又從墳墓裏拖出來呢?已經死了的事,我們最好不要提吧。”

她的語氣溫和平淡,多是商量征詢的口吻,然而她卻抬起了手,纖長的手,又帶了半截的皮手套,硬朗中帶著秀媚——

她的手就那麼慢慢地、打扇一樣扇合上,秀媚中透著鏗鏘,隻見那手已經畫掌為拳,關節發出啪啪輕響——

一時間,人們的呼吸都變輕了許多,人們悄悄地移開了目光……

星星人暗自好笑,卻繼續捏軟柿子,“老焦,你沒意見吧?”

老焦瞪著眼睛,呆了半晌,歎口氣,又灌一杯冰冷的水酒,眼睛裏就透出了星光,他傲然得悍然,大聲道:

“是因為女人,當然是因為女人。一個又斯文覺悟又高,才情又好的好女人……我老婆!”

“是個畫家?”星星人試探得不無肯定,敦煌,在張大千進駐之後,基本上成了畫畫人的聖地。

老焦剛想答應,紅豆卻尖叫起來:

“胡說!你沒老婆,我查過的,你是個老光棍!”

眾人都好笑,惟獨老焦卻怒,他辯道:“我沒胡說,而且我也不老,我確實有老婆,隻是……她回娘家了而已。”

紅豆仍然想分說,然而又怔,眾人也怔,因為老焦那一瞬,眼裏頭一次閃爍出了夢一樣的……淚光。

無論是苦笑還是嬉笑,他總是笑著,笑眯眯、笑嘻嘻的,傻樂,苦樂,又認真又迷糊地打熬著這塞外貧瘠苦澀的生涯,然而此刻,他似乎脆弱得要哭了。

又過了半晌,星星人輕輕地問:“回了,多久了?”

老焦大力吸了口氣,努力挺了挺並不健壯的胸膛,然後,又緩緩地平緩下來,搶在徹底幹癟以前,他飛快地答:

“十一年兩個月零八天。”

不知為何,人們的怔裏頭甚至帶了點窘,星星人就沉而緩地化出了意蘊:

“這是大地的性格,大地不需要感情的表達或社交的風度,它隻需要他們給予的東西,那就是默默無聞的愛和全心全意的忠誠。我見過你這樣的人,也見過這樣的愛——不分男女,是時代未變亂以前,心思簡單的人,有自己的愛人在前麵,她就會努力使他精神身體感到愉快,不在麵前的時候,她就會服侍他們的親人,管照他們的家園,即使人不在了,但還是要等,等他興盡歸來的時節,陪他吃一碗粗茶淡飯。現在,一個時代結束了,他那樣的人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孔子也說,古代的人們把死亡叫做歸天,把死人叫做歸人,這樣活人就叫做路上的行人了,一個人如果拋棄了家庭,整個社會都說,他不對,天下人都拋棄了家庭,就沒有人認為不對了,有人離開了本鄉本土,離開了家人,舍棄了家業,而遊蕩四方不歸,這算什麼人呢?人們一定認為他是個放蕩甚至瘋狂的人。”

星星人拍拍老焦的肩膀作結:“快樂地生活,一邊陶醉,一邊自嘲,我欣賞你的這種韻致。繼續吧,‘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或許你的人生還將會於此萌芽。”

老焦傻樂傻樂地笑,不管星星人說得如何詩意,然而悲傷、辛酸,都是真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得不笑。

星星人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卻轉頭過去,對著一側發呆的銅錘,舉杯:“人哪能沒有故鄉呢?花木可以沒有根底嗎?沒有故鄉的流浪漢是世上最可悲的人。我理解,悲拗者總是有點過於自愛,他不會向所有人交心,他要求沉默。”

銅錘一怔一醒,醒了也仍是僵硬風化的,沙堿的風化似乎印到了他的神經裏,苦命然而傲岸,在由苦難雕刻出來的熾烈的線條裏,沒有脂肪,沒有血液溫情的搏動,連他的眼睛也極其幹燥,仿佛能聽見沙子摩擦的聲音似的,沒有任何潤濕的水氣,那份靜默感更是猶如天空一樣深邃無邊。

風在這孤寂的地方周圍歎息著,夜間的神秘聲音從遠處飄蕩過來,外麵倒似山叢中的雪夜,風刮著,雪浪和鬆濤一齊發出瘋狂的吼聲,一陣緊逼一陣,仿佛是海潮的襲來,無休止地洶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