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鐵力林業局工作了七、八年,工資才漲到四十五元一毛七,那是國有企業三級工的標準工資。至於兼職機車修理工,屬義務勞動,不能要報酬。隻有到年終, 父親下班回來,掩飾不住興奮,帶回一件印有“先進生產者”五個紅字的白背心。我和哥哥都特別喜歡那五個字,父親辛苦一年得來的白背心,輪不到自己穿。
當時全家十一口人,每月人均生活費隻有四元一毛錢,任母親怎樣勞心費神地精打細算,拆東補西,也不夠用。有了買糧錢,沒有買菜錢,給幾個上學的湊上了書費,又沒錢買布縫衣做鞋。
為補貼家用,母親在森鐵處找一份洗衣工的活兒,給單身職工洗工作服。大夥都把機務段和車輛段工人的工作服叫“油包”,沾滿了油汙,最難洗,要用洗平常衣服三倍的力氣,才能洗淨一件油包。洗衣全靠用手在洗衣板上搓,一天下來,胳膊累酸了,手也磨起了泡。收工後,母親還得小跑著趕回來忙家裏的事,多虧有三姐在家做飯。
母親做針線活兒,要打開平時上鎖的紫檀色木櫃,拿出針線和碎布頭。這木櫃是從綏化發過來的,母親和父親成家時,我姥家陪送的唯一家當。每當母親打開櫃子,我們總是忍不住湊上去聞蘋果味兒。母親常常花兩三角錢買來幾個國光蘋果,用幹毛巾仔細擦幹淨,分別用紙包好,放進櫃子裏,就是為了聞蘋果那清香誘人的香味兒。過幾天,母親會把蘋果拿出來檢查一下,發現有要爛的,切成桔子瓣兒的小塊兒,分給每人一塊兒。我接過那塊蘋果,先放到嘴邊舔幾下,然後用紙包好藏起來,饞得忍不住時,再拿出來吃。
過冬,母親要給全家每人縫補拚湊出一套棉衣。開春兒,每人要有一套單衣。僅此單棉兩套,全家就是二十多套衣裳,每人腳上一雙布鞋,也要母親用手針做出來。 買不起新布料,隻能拚補改做,一件衣服上有十幾塊補丁是常事兒。燈下,母親撿起一塊鋪襯(小塊舊布),翻來倒去比量著,不合適就換一塊再比量,還要對著光亮看鋪襯是不是絛了,就是看結不結實,結實的用來縫補肩頭和膝蓋,不結實的也不扔,可以縫補衣服裏子或者留作打袼薄做鞋底兒。
全家人都沒有換洗的衣服,也沒有襯衣內衣,脫了棉衣就是單衣,總是幹活兒,衣服易髒易破。還有,我們正長身體,衣服穿著穿著就顯小了,母親總是要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母親做針線活兒時,常哼著一些悲淒淒的曲調,哼著哼著便淚流滿麵。我雖不能完全理解母親,但明白母親是為家裏的窮日子發愁。
母親的針線活兒很細作,手針縫過的直線,像縫紉機軋過的一樣,針碼均勻,又直溜又平乎。我常趴在炕沿邊,看母親做針線活兒。
母親拿起一小塊兒鋪襯,讓我看結不結實。我也像母親那樣,對著光亮看看,用手抻抻,認為挺結實,問母親要用這塊鋪襯補誰的衣服。母親問我想要嗎?我說我褲子屁股那兒都快露肉了,補我的褲子吧。母親說,這塊布補你哥上衣的肩膀頭兒正夠用,他幹活兒多,費衣裳,你自個兒再找一塊吧。我在碎布包裏挑來揀去,發現一塊灰巴唧的布片兒還算結實。母親說那是從成衣鋪門前撿回來的,原來是灰白色,用煮青煮過了,就怕洗幾回潲色(sai),我說沒事兒,就用這塊兒布。
補過的褲子洗了兩水兒,屁股那塊補丁變成了白色。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都喊我“麅子屁股—白腚”。
學校開運動會,二姐打小鼓,服裝要求統一,白上衣藍褲子白鞋。大姐的褲子是藍色的,換給二姐就行了。白鞋更容易解決,花幾分錢買袋白鞋粉,或者一分錢也不花,幹脆就用白粉筆頭兒塗在鞋上,鞋的原本顏色是啥樣都沒關係。
白襯衫沒法解決。三個姐姐和哥哥,無論在家還是上學,每人隻有身上穿的那一套深色衣裳,經常幹活兒,白色容易埋汰。全家人沒有一件白色衣服。
全班同學都出團體操,服裝要求一致,二姐不能向別的同學借。
母親決定做一件。我家學生多,總該有件白襯衫,誰需要誰穿。
買新布做,舍不得花錢。母親想來想去,終於有了辦法,找出兩條白布的舊麵袋子,洗了兩三遍,曬幹了看著還挺白。母親一針一線,連夜縫了一件上衣。
二姐穿在身上,也很高興。當穿著正宗白襯衫也在小鼓隊的女同學來我家時,才比出二姐上衣的“白”,和人家的差一色。她同學大呼小叫,“唉呀媽呀,多難看那, 這可不行,你不怕把大夥都給影響了嗎?”二姐臉一紅,趕緊拉同學出去,在門外對那同學說:“我媽聽你這麼說,多上火啊。”
運動會那天,我去看熱鬧,發現二姐的上衣和別人的一樣白。原來是和做團體操的同學換穿了。團體操人多,場地離主席台又遠,不容易看出來。
這件襯衫,後來越洗越白,兄弟姐妹們都穿過。每次用完脫下,母親及時洗幹淨,補綴好破的地方,疊得板板正正,鎖進紫檀櫃裏,誰要穿,必須有充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