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遠看他們年輕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處,自己在一旁看著也不好插話,另外也怕他們覺得不自在,於是起身朝閔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一同先行離開,隨後又轉頭看向林夏,“伯父還有事要處理,就不耽誤你們年輕人敘舊了,你父親的病不必太過擔心,我自當盡力而為。”林夏亦起身相送,“宿伯伯乃太醫院翹楚,晚輩自是信得過的。”
閔蘭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留下吃晚飯吧,孩子。”見他並未推辭,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隨著宿遠一同走了出去。
宿安端起桌上的茶杯,隔著氤氳水霧,凝視那張曾經無比熟悉的臉,聽他講述自己在英國求學的所見所聞,泰晤士河畔恢宏的曆史建築,象征勝利意義的納爾遜海軍統帥雕像,葬有眾多偉人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具有文藝複興風格的聖保羅大教堂,還有見證過英國曆史上黑暗時期的倫敦塔。天氣好的時候他會背上畫板尋一處安靜的角落畫畫,梧桐樹的葉子落下來,他會用羽毛筆在上麵寫些字,然後把葉子放在水裏,祈禱康河的水將思念和祝福帶到故鄉,下雨天,他會待在屋子裏看看書寫寫信,和朋友聊天……宿寧端坐一旁,聽得十分入迷,偶爾在他停下喝茶的間隙緊盯著他追問“然後呢?”……
許久不曾如此暢談,宿安忽然發現,那些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珍而重之的回憶如潮水般湧現……
宿安的記憶裏,有一處小小庭院,那裏藏著她小時候,所有的快樂。
光緒二十七年,朝廷和洋人簽訂《辛醜條約》,把東交民巷劃為使館區。使館區範圍內的衙署都必須遷走,太醫院一時找不到新去處,隻得暫借東安門大街禦醫白文壽的宅第應差。彼時的宿安,雖隻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卻已熟讀醫典,精通藥理。宿遠更是樂得把她帶在身邊,儼然把這個聰明乖巧的女兒當做自己的衣缽傳人來培養。因此,宿安的大多數時光,都是在太醫院度過的。偶爾,從私塾回家的路上,林夏和宿寧會一起去東安門大街的白宅找她。
院子裏的古槐樹下,少年捧一卷書,靜靜品讀。偶爾抬頭笑看著在樹下玩鬧的姐妹。宿安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張白色的巨大紗布,宿寧則興奮地衝他揮手,“林夏哥哥,快來呀!槐花落到布裏麵,就可以帶回去做成槐花糕了!”
風吹過,乳白色的小花紛紛揚揚落下,宿安伸出手,落在掌心的槐花,柔軟,嬌俏,帶一絲微涼的觸感。湊近鼻端,便嗅到一縷淡淡的香氣。林夏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旁,輕輕拂去她肩頭的花瓣。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味苦,性微寒。這小小的槐花可是涼血止血,清肝瀉火的良藥呢。”
林夏無奈地笑笑,“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想到‘春風一夜庭前至,槐花十裏不勝香’之類的嗎?你這丫頭,難不成真想成為扁鵲、華佗那樣的一代名醫?”
“……”
“誰把我晾在院子裏的紗布拿走了?”尖銳的女聲劃破一時寂靜,身著藏藍色粗布棉衣,腰間係一條黑色圍裙的婦女兩手叉腰,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們。
宿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色蒼白,薄唇輕啟像是要解釋什麼,下一秒,林夏修長的手指繞過她的腕子,並緊緊握住,他回頭對宿寧喊了一句,“跑!”宿寧立即心領神會,拔腿就往院門口跑,林夏拉著宿安,也跟了上去。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穿過喧鬧的大街,可是她的世界一片寂靜,隻剩下自己一聲一聲,倉促而清晰的心跳。
“小姐。”素衣輕輕喚她。
她回過神來,茫然地問道,“怎麼了?”
“姐姐,林夏哥哥說要不要一起去園子裏走走?”
“哦,好啊。”她低下頭,以免讓人看出眼底的一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