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忙過來拍打他的後背,口裏安慰道:“大人定是頭次來。不打緊,待看得慣就好了。”
童牛兒隻覺得有滿胸的冤氣梗在喉間,任憑怎樣努力呼吸也吐不出來,憋得眼中汪淚。半晌後慢慢平息,指了那堆肉道:“他是——哪個?”禁衛道:“是原吏部員外郎周順昌。”
童牛兒想起林猛言語,暗自搖頭,始信所言是真。向禁衛道:“你且出去等我,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
禁衛點頭應著走出囚室,將門虛帶。
童牛兒蹲下身來,俯看那張從雙目、鼻孔和嘴裏都向外爬出蛆蟲的臉孔,感覺自己連骨頭都不寒而栗。
他想不明白這世間怎會有如此肝膽鐵硬的人,竟能將別人折磨到這般不堪,卻還能留住他的一口氣在。
暗自驚心半晌,伏身向他耳邊道:“周大人,能聽到我說話嗎?”連問數聲。
片刻後那張嘴吐著蛆蟲蠕動起來。
童牛兒側耳傾聽,半晌清楚一句話:“忠賢小兒——不知世間——有不畏死——男兒麼?——我——吏部郎——周順昌也——”
童牛兒再忍不住眼中淚水,顆顆滴落在周大人噏動的唇上。
哭了片刻,感覺胸間舒暢不少。長出一口氣,伸指拚力捏住他頸間的喉骨。
周大人身體略略顫動,片刻後閉氣而亡。
童牛兒甩脫手上沾的蛆蟲,慢慢直起身體,將平常聽人家在喪禮上念的什麼《往生經》之類的胡亂在口裏謅了一遍,最後暗道:周大人,你莫怪我,我實在不忍心看你如此嗬。
轉身出了囚室,向禁衛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苦如此折磨他們?”
禁衛本以為童牛兒和其他行刑的錦衣衛是一樣喪失人性的獸類,忽地聽他說出如此言語倒吃一驚,竟不敢接言,半晌後囁嚅著雙唇道:“他們——辱罵九千歲——死有餘辜——”
童牛兒聽得不耐煩,擺手道:“去尋下一個吧。”先在前麵大步而行。
“周起元周大人和李應升李大人都已經死過多日。屍身腐爛,根本辨認不出。”童牛兒抹一下眼睛,低歎一聲。
旁邊聽的林猛、薑楚、朱大哥等人皆是一臉戚戚悲容。
霍敏玉卻憤怒得將一雙細小拳頭攥緊,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惱恨得身體不住地抖動。
童牛兒見了憐惜,把他攬入懷裏摟著。接續道:“廖昌期廖大人的十個手指都被打掉了,掌上釘著鐵釘掛在壁上,雙腿皆殘,小腿以下被打得——都不見了。”
林猛惱得一掌拍在小幾上,咬牙道:“這班畜生——”想起父親還在天字牢營裏關押,受下的苦楚必也不會少,忍不住心裏疼惜,叫眼中含下淚水。
童牛兒道:“廖大人說他唯一掛念家小,恐魏氏一班走狗不肯放過,教我想辦法搭救。我已去尋過一圈,沒有找到。”
林猛點頭道:“這一半日就去尋。”
童牛兒低頭抹去霍敏玉流在臉上的淚水,將他細小身體在懷裏摟緊,道:“周宗建周大人渾身被釘滿鋼釘,足有百十幾顆。還被沸湯澆過,身上被燙得——卻不死,還有一口氣在,但已不辨物,隻在口裏喊著‘金錦’二字,不知是什麼意思。”幾人聽了也皆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林猛擰眉片刻,道:“該不是他孩兒的名字吧?”
薑楚道:“這個容易,來日我去與周大人相熟的打聽過便知。”
童牛兒道:“黃尊素黃大人倒好些,神智還清醒,說掛念他的孩兒,叫什麼——黃宗羲的。教我轉告他:生死本是平常小事,不需記掛心間,更不要為他報仇。隻要好好讀書,來日做一番傳揚千古的功業就算對得起他這個儒父了。”
眾人待聽完童牛兒講述詔獄裏的種種慘狀,各個低眉。
林猛起身整頓衣衫,倒身就要向童牛兒拜下。
童牛兒忙一把拉住,道:“你又捉什麼幺蛾子?”
林猛展淚道:“童大哥冒險如此,我便替代蒙冤的各位大人謝你的恩德。”說著又要跪。
童牛兒閃身一旁,急道:“休鬧了,當我童牛兒是什麼人?市井小兒嗎?我也有慈心熱血呢。”
林猛此時聽他說這樣言語,倒不覺得可笑。點頭道:“不錯,童大哥的仁義之舉可感日月,叫後人銘記。”
童牛兒聽林猛又拿言語耍他,笑著搖頭。想反唇相還,但還是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