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心是有心(1 / 2)

二人睡在西麵的客房裏。

童牛兒讓著金錦夫人在榻上存身,自己則窩在門邊的圈椅裏抱臂忍熬黑夜。

金錦夫人隻在數天裏就經曆這多生死驚奇的變化,弄下滿腹的感慨,哪睡得著?躺一會兒,向童牛兒道:“你要送我去哪裏?”

童牛兒怎知道?一時答不上來,隻唔一聲了事。金錦夫人善於揣摩別人心思,從這一聲裏已經明白童牛兒也沒有個明確的目的在。想要再和他說些什麼,卻聽鼾聲悄起,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童牛兒已經疲倦得睡去。

睜開眼睛時見天色早已明亮。

童牛兒轉頭瞧榻上空蕩,嚇一跳。忙從圈椅裏掙紮起來,甩著壓得麻木的手腳向外麵走。

老婆婆正在廚下忙碌,抬頭見童牛兒到眼前,急迫地閃到一邊不敢言語。

童牛兒四下不見金錦夫人,向老婆婆問:“和我同來那個呢?”老婆婆低著頭道:“今兒早晨,她向我問這附近可有庵堂。我以為她要去敬香,就說南邊十裏遠近有座念慈庵香火旺盛,是大智菩薩的道場。她留下一張紙給大人,就走了——”一邊說,用手指著堂屋的桌上。

童牛兒拿起這張邊緣粗糙、紙麵不堪的家造紙,見上麵寫有數行娟秀整齊的鍾衛小楷。但他識字不多,看了半天,隻明白個大概。

將紙折好,揣入懷裏,以為應該給林猛看過,也算有交代的證據。

匆匆地出了堂屋,喊老頭牽馬匹。老頭把兩匹都拉扯過來,交予童牛兒手中。

童牛兒翻身騎上一匹,把另一匹扔與老頭,叮囑道:“這馬是軍用的,將鞍韂都燒掉。休叫別人知覺,當心惹麻煩。”老頭卻怔怔地看著他不敢應。

童牛兒催馬行到院門口,想起昨晚爭來讓去的那錠五兩大銀還在懷裏,掏出擲於地上老頭的眼前,然後打馬向南麵奔馳而下。

來在被繁茂樹木掩映的白牆下麵,童牛兒抬頭見一塊黑漆斑駁的大匾高掛在磚瓦破爛的門楣下。上麵字裏的金色早被風雨吹打脫盡,隻依稀可以分辨出‘念慈庵’三個輪廓。

童牛兒推門進入,見廟宇甚小,第一層院落便是主神的大殿。大殿也不深入,叫一班尼姑都跪在門口的地上誦經做課。

童牛兒見一個個光禿無發的腦瓜皆都低垂,分辨不出哪個,隻好仔細尋找。

正看時,聽身側有人低聲道:“童施主,休擾別家功課。”

童牛兒轉頭見旁邊站起一人,新剃的頭皮白皙,穿一身半舊的肥大灰白僧衣,襯得一張眉眼秀美的臉龐更加清麗。

金錦夫人看過童牛兒片刻,慢慢低頭,先念一聲佛號,道:“小僧慧慈,新入佛門,還望童施主照顧則個。”

童牛兒看著立身在燦爛朝陽中金錦夫人的細瘦身影,突然間覺出有說不清的淒涼湧上心頭,隻說道:“你怎地——想不開——”就被淚水淹沒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金錦夫人心下也自傷感。忍耐片刻,道:“小僧以為,塵世不容我存身,隻有這方外是唯一歸宿。佛前孤燈雖然清苦,但我心得安,也算個好的歸宿。童施主一力救我,小僧感激不盡,以後自當在佛前為童施主祈福消罪。”

童牛兒抹一把溢出眶外的淚水,道:“可叫我怎樣向周大人的在天之靈交代?”

金錦夫人搖頭道:“他若知我如此,必當欣慰。童施主何苦為難自己?”

童牛兒知事已至此,如水潑地,不能更改,多說無益。

將背上的包袱解下遞與金錦夫人,道:“這裏是三十兩銀子和一百兩黃金的飛錢兌票,原想為你做個——你便留著吧。”

金錦夫人搖頭道:“小僧已是出塵之人,還要這個作什麼?”童牛兒四下打量著道:“這寺院破爛,權且當做我捐的香火,修繕一下吧。”

金錦夫人見童牛兒執意堅決,不好推辭,隻得接過。轉身遞到上首一位麵目慈悲的老師太跟前,合十執禮,恭敬道:“師傅,這是童施主施舍的功德錢,請收留。”

老師太麵無悲喜,接過後隨意丟在腳下。向金錦夫人道:“徒兒,方內和方外的區別就在這裏,也隻在這裏:執著與放開而已。些微塵埃,任他飄散;來去自由,不留痕跡。你既已屬身我佛,就當執我佛之心,何苦還與過往糾纏不清?”

金錦夫人聽得老師太的棒喝,神色漸顯平靜。向童牛兒執禮道:“童施主,我便認下你為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吧。且請回轉,有緣再見。”

說完自回蒲團前下膝長跪,閉上眼睛和其他女僧一起誦念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