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兩個多時辰才停下來。
一番零碎聲響後,座板掀起,日光投入,晃得何媽媽眼花。
待看清俯在麵前這張暴眼環突,獸口大裂的臉孔時嚇得尖叫一聲,將眼一閉,又成半昏的死人樣。
朱大哥見了呸下一口,伸手將她自車內拎出。直提到內堂林猛的麵前,向地上重重地一摔。
何媽媽又叫一聲,睜開雙眼,見麵前已換成一個眉眼方正的青年,穿一襲月白色帛袍,頭上挽髻加簪,正目光銳利地盯著她,神色之間甚有威嚴。
何媽媽知必是他主謀劫掠自己。可瞧了半天,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曾和他結下過什麼冤仇。
半支了身子顫聲道:“大爺,老奴混做個媽媽,也隻為討口飯吃。我可是一直把良心放正,這多年不曾害過一個人,不曾貪過一文小利——”
她話未說完,後麵已踏過一隻兩尺多長的大腳,正踩在她背上。
何媽媽身體雖豐腴,但這多年沁淫在聲色之中,早把裏外都糟蹋得如裹著一張人皮的腐肉,軟如泥捏一般,那經得起如此大力的踩?立時攤塌下去,伏在地上隻能喘得出氣,卻吸不進氣,把一張肥嘟嘟的胖臉漲得通紅。
林猛見她怕扛熬不過,向朱大哥擺一擺手。朱大哥嘿地笑一聲,抬腳後撤。
何媽媽緩了半晌,才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雞啼,之後眼淚鼻涕齊下,泣道:“我——雖也害過人——貪過財——可沒法子嗬——似我這樣人——若不如此——又怎活得下去?——”
林猛擺手止住她的絮叨,道:“你以前害過誰我不管,可今日你需應我,有兩個人不能害,不然我便讓他一腳把你踩死。”
何媽媽聽得糊塗,道:“哪兩個?”林猛道:“林鳳凰和白玉香。”
何媽媽這才恍然,輕哦一聲,道:“這兩個人是東廠的童大人所護佑,我本不敢惹。今日您又如此,我——我自然更不敢——”
林猛不待她說完,截住她話道:“別人如何我不管,你需答應我。她倆個便倒一根毫毛,我也決不放過你,知道嗎?”
何媽媽如何敢不應?把好話說下一籮筐,林猛才命朱大哥將她重又拎回車中,送入城裏,扔在春香院的後街上。
但童牛兒和林猛卻都將何媽媽估錯。
他們原想先用這樣手段嚇住何媽媽,然後叫她尋機會配合著將林鳳凰和白玉香救出春香院;便不能夠,也能叫她止息了窺探的心思和計算,讓林鳳凰和白玉香在春香院裏呆的太平些。
但這婦人雖老弱,可久在風月場這無情地中混跡,如一輩子活在枯骨遍野,鬼怪出沒的亂墳崗中,早鍛煉出一副虎狼肝膽和一掛蛇蠍心腸,不然又豈能苟活到今日?
且她自林鳳凰和白玉香入春香院那日起,就得銀若雪叮囑,要她留意二女動靜,若有變故,提早稟報。是以不論童牛兒如何照顧二女,或二女與院中何人稍有來往,銀若雪都了如指掌,不差分毫。
何媽媽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早在心裏掂量過童牛兒和林猛等人的份量。以為這些人麵上雖裝得凶惡,畢竟是伏在草中的小蟲罷了;真正臥在山梁上,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乃是東廠的錦衣衛。
兩者的區別在於:童牛兒等人要殺自己還需暗裏下手;而東廠卻可在光天白日下明著行凶,還不落一點怨恨,似這等凶頑自己怎惹得起?
是以她隻回到春香院不過兩個時辰,一封寫下詳細內容的信函便已遞入銀若雪的手中。
此時已敲初更,銀若雪剛剛梳洗完畢,正要準備睡下。
待看過何媽媽字跡歪扭,錯漏百出的信後,不禁喜得將手輕拍,精神立振。
她在半月前曾得其父雷怒海授意,要她留心童牛兒行蹤,最好能從他身上尋出林猛下落,好借林猛搬倒如今處處與東廠作對,時時和雷怒海為難的兵部尚書黃堅。
銀若雪自從知道自己懷下童牛兒的孩兒後,心裏已不做二想,隻一味思量著嫁與童牛兒後如何與他和諧生活。
但童牛兒出身太過卑賤,如今雖官封三品,可畢竟功不曾立,業不曾建,難叫人讚他。若令人服,唯有立下奇功這一徑。
如能自他身上抓住林猛這名在逃欽犯,借機搬倒黃堅,不但可叫爹爹歡喜,童牛兒也有了在人前吹噓的本錢。
她一心想著自己的一廂情願。卻忘了她的相公是怎樣本色,豈肯被她如此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