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卻隻嗬嗬笑著,道:“不足為怪。其實人生若此,不嚐得貧賤困厄的苦痛,又怎知富貴安閑的甜蜜?這兩樣滋味從來都是相映成趣,彼此襯托,才顯得苦中之甜如蜜,澀裏之蜜似飴,滋味最綿長不過。隻是世人愚鈍,視物短淺,琢磨不透這個道理。”
雨孤雲聽老者的言語之中充滿禪機,好似在點悟自己和龍月兒,倒有些奇怪。
其實不過是老者看二人似良家子女,心裏喜歡,隨口說些感悟罷了,並無其他。
雨孤雲略想片刻,恍然明白些許。但以為還是從頭問起省事,道:“適才那些黑衣人——”
老者自飲一口茶水,咂著嘴唇道:“二位身居富貴裏,且遠道而來,不知鄉間的艱難嗬。”
說罷低歎一聲,默默良久才道:“此山名叫雁鳴山,此地名喚金銀窪。聽這名兒,金銀窪,嘿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剛剛有人遷居到此,發現這一帶有大片山上雨水衝積而成的肥沃良田,不需如何耕作就得大好的收成,是以有此名。可到今日幾百年都過去了,金銀窪自然也早名存實亡。”
龍月兒聽得奇怪,問道:“為何?”
老者撩她一眼,道:“道理簡單。一個是遷入的人越來越多,叫這窪裏的良田漸少。人們見所得不夠,自然又另行開墾。但人心虎狼,每個都隻獨貪自己的那點好處,卻不肯管顧其他,叫四周的地形盡被破壞。結果每逢雨季,山洪下來都要遭殃,且一年甚似一年,叫各家的收成都少;再一個官府早將這裏編入戶籍,按時收納錢糧賦稅。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堪怪。可如今索要的名目也太過繁多,累在一起直比——直比——”
老者說得雖然激動,但畢竟年長,明白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想著二人是生客,說得多了容易為自己帶來不必要的災禍,是以在關鍵處收斂言語,閉口低頭。
雨孤雲自然看得出,可沒多少心肝的龍月兒卻不明白,追問道:“直比什麼?”
老者搖頭低歎一聲,道:“直比閻王索債還要厲害呢。”
龍月兒生長在皇爺府裏,耳聞目染之下倒也懂得一些官府的治民之道。問:“可這裏一旦遭災,你們上報後官家就會免除徭役,還要撥發錢糧救濟,怎地會難過?”
雨孤雲想著此地離大名府不過百裏之遙,按說該在老皇爺的治下,龍月兒問得也有道理。
可老者聽聞後搖頭道:“小姐不知嗬,我等申報災荒之後,州裏雖然發下黃竹紙的免稅文書,可隨後就見白麻紙的催繳公告貼在上麵覆蓋了,唉——”
雨孤雲和龍月兒都聽得糊塗,道:“怎地如此?”
老者為二人填過一巡茶,道:“還不明白?這府縣治下的貪官一麵把這裏上報為遭災之地,領受一份錢糧的救濟中飽私囊;一麵還要逼討賦稅,以充官用,叫他吃喝嫖賭的花銷都有著落處。”
龍月兒聽得氣憤,擊掌道:“都說官治猛於虎,虐人害物比豺狼,果然不假。且待來日,我和爹爹說——”
雨孤雲見她要逞口舌之快泄露行藏,以為容易招惹災禍,忙輕碰阻攔。
龍月兒隻是單純,沒有閱曆世事的經驗而已。其實冰雪聰明,立時醒悟,閉起口齒,假裝低頭飲茶遮掩。
老者是怎樣銳利的眼光?見後隻微微一笑,權當不覺。繼續道:“這裏的鄉民辛苦勞作一年所得的錢糧也不過幾兩銀子,連糊口都難,卻還要繳納名目不清,多比牛毛的賦稅,出做不到盡頭的徭役,何堪擔負?無奈隻得上山挖野菜草根充饑,苦苦忍熬。更有賣兒賣女的,逼良為娼的,上吊自盡的——唉——人間疾苦,怎一個難字了得?”
“後來呀,也是逼得沒辦法。聽說旁邊的英雄嶺上來個大王,帶著百十幾個弟兄與官府作對。其實也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不然誰肯如此?我們合計著這英雄嶺就在雁南山中,距離金銀窪不過十幾裏遠,若得他們照應,日子也許就好過些。”
老者抬眼掃視雨孤雲和龍月兒,見他兩個聽得仔細,講道:“小老兒是個散淡的人,長年隱居在此,本不願問這紛亂不清的世事。可奈何鄉民一直照顧,又下力來求,叫小老兒心軟,就為他們出頭,與那個大王商談。最後大王答應隻要每年交予他一百兩銀子,他便肯替鄉民與官府對抗,叫大夥免除了賦稅徭役。其實算下來,比照著賦稅,每家也就能省下不足半兩而已,本不值得。可如此隻是一次繳清,再不用整年的擔驚受怕,日子雖不溫飽,畢竟安穩,也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