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兒待飲盡第一杯,吧嗒著嘴道:“卻不想我一個粗俗人,今日竟也幹起這等雅事來,倒惹你們笑話。”林鳳凰笑道:“雅俗本無事情上的分別,隻在人心而已。人心若俗,便飲瓊漿也是馬尿滋味;人心若雅,就喝白水也有香甜感覺。童大哥,你怎地想不透?”
眾人聽她這番言語裏雅俗相雜,和要說明的道理是一個模樣,都覺得夠巧妙,忍不住笑。白玉香輕拍林鳳凰一掌,道:“你怎地說起這等粗糙詞字了?倒學得壞。”林鳳凰低歎一聲,道:“若說雅事,就算詞字粗糙,也還是個雅;若說俗事,就算詞字雅致,可總歸是個俗,又有何關係?”
白玉香知林鳳凰有感慨滿腹,以為自己雖然落身在這肮髒不堪的環境裏,終日與一班娼妓混在一起苟且求活,但本性高潔不改,心思素雅難移。隻是這番苦衷隻有自己知道,又怎堪與別人說起?童牛兒雖然機靈,但骨子裏卻是塊沒有慧心的頑石,又怎能與玲瓏剔透的林鳳凰有鍾磬之鳴、琴瑟之和?
白玉香看著雖身處眾人之中,卻顯得如此孤高迥異的林鳳凰,不禁暗暗地憐憫她。以為天下萬般皆苦,卻唯有孤掌難鳴最甚。這種能把靈魂都凍徹的寒冷怕是世間最折磨的痛苦,無論怎樣掙紮都不能逃離的困境,隻能等著那個懂你的人來拯救。可若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那個人在,又奈何?
這樣想著,白玉香愈加覺得林鳳凰可憐,忍不住在眼中汪下淚水。
童牛兒把眼下的情景再三、仔細地思量之後,慢慢看清格局。以為就憑著自己這點力量想要解救劍閣的圍困,無異於從虎口裏拔下最裏麵那顆最大牙齒般難,可以輾轉騰挪的空餘實在狹細得緊;可若不救,林猛是自己的朋友,又是林鳳凰的哥哥、白玉香的相公;端木萬千是端木蕊的父親,說起來也和自己有些沾邊的淵源;翁九和又是林鳳凰的義父;而雲婆鶴翁更是賽天仙的父母,自己的異姓爹娘。有這多瓜葛在裏麵,自己怎能舍棄?
這些且都放下不說,若叫眾人被捉,一旦供出自己,叫杜天橫、方威等人抓到確切的把柄在手裏,自己還有個好麼?就怕銀若雪和雷怒海也頂扛不住,教自己落下五馬分屍,禍滅九族的大罪,還哪有機會象上次那般稀裏糊塗地逃脫?就憑這一層,自己又怎敢舍棄?
童牛兒雖把前後的因果關係想得透徹,可奈何救人的主意卻一個都無。縱然想用放火屠城這般凶狠到極致的手段,可奈何就憑他人單勢孤的,又怎辦得到?但這番愁苦隻能在沒人時長籲短歎,卻不敢叫端木蕊、林鳳凰等女看到。怕她們更亂方寸,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情來,叫自己無法收拾。
想著‘世路難行錢做馬,愁城欲破酒為軍’這句俗語裏的道理正合自己此時心境,童牛兒獨在酒肆裏把自己灌個半醉,憑此遮掩心中的煩亂。然後騎馬回行,斜睨著眼睛看半空中才升到一竿子高的月亮發呆。
突然有陣冷風撲麵吹來,叫童牛兒激靈一下打個寒戰。才想起季到隆冬,已是嗬氣成冰的時候,而自己穿的還是單薄的夾棉袍子,怎奈侵襲?不由得想起昔日賽天仙在時,早把換季的衣衫為自己打點整齊,碼放在枕邊。也不需自己多慮,隻要穿就是,保管這一天裏不會熱著,也不會冷著。還服帖熨平,顯得幹淨利落,提精神打氣,有說不出的舒服。
思量到這裏,童牛兒慢慢把賽天仙的好處一樣樣擱到眼前端詳著和當下的比較,才覺出那時的日子是自己這一生裏過得最溫暖愜意、舒心快活的一段時光。心裏悲涼漸濃,忍不住嗚咽著叫一聲:“老婆嗬——”已經淚如雨下。把懸在眼前的那多半個月亮也弄得朦朧起來,在淚光裏漸顯圓潤。
可這一下卻叫童牛兒的心裏猛地跳出個念頭,暗道:今日是幾時?卻想不起來。索性抹淨淚水,催馬狂奔,直到春香院的樓前。一躍跳下,把韁繩扔與門前的小廝,衝入樓中,劈手抓住第一個遇到的人的胸襟,急急地問:“今日是幾月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