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長論短
作者:弘征
鄒漢勳(叔績)與魏源、何紹基並稱“湘中三傑”,以精研經學、地理、文字音韻著聲於時;又曾協助鄧顯鶴湘皋首刊《船山遺書》,是近代湘學的代表人物,《清史稿·儒林》和《清史列傳》均有傳,鹹豐三年末與江忠源在廬州同太平軍作戰時戰死。王闖運作《鄒漢勳傳》敘其死事之後有雲:“初,漢勳之為諸生也,過邵陽。邵陽令固驕庸,以事收之入獄。事頗亟,自院司以下皆不能道地。會太守至郡,念所以出之。時五月,俗重五日節,太守開宴,僚吏耆老人士畢至,太守虛上坐,遣人持紅紙書名,稱‘頓首’,詣邵陽獄迎鄒先生。於中無鄒先生,唯有囚,太守即迎囚,囚即鄒先生。於是獄吏大驚。出漢勳。”將此事描述得很富傳奇色彩,而對產生這戲劇性一幕的本末不詳,連這位太守是誰我們也不知道。
李元度在《國朝先正事略·鄒叔績先生事略》中雲:“先生居黔五載,歸裏而有邵陽之獄。初,族中有枉死者,令不為申理。諸生某爭於縣庭,先生隨眾往觀,令並執而幽之,將中以法。湘皋力救之,事得解。”事情的原委大略可知了,也說到力救他的人是鄧湘皋,但對那位為他平反冤獄的太守卻完全沒有提及。
這在朱克敬的《儒林瑣記》中才找到了。他在此書的《儒林附記》中寫了十三位當時還在世的湘籍和寓湘名人,如郭嵩燾、陳寶箴、王閩運等,也包括他自己。卷中第一位便是“黃文琛,字海華,湖北漢陽人。由舉人官國子監助教,改寶慶府同知,升永順府知府,署永州、寶慶、衡州知府,皆有聲……寶慶人鄒漢勳以事為知縣所係,文琛遣役持柬備肩舁,詣獄迎鄒先生,明日即劾知縣,出漢勳獄”。敘鄒漢勳出獄的細節與王閩運大致相同,重點則是寫黃文琛及其仕履,更沒有言及從中起作用的鄧湘皋。
朱克敬是甘肅皋蘭人,以家貧客遊四方,鹹豐間曾任湖南龍山典史。雖兩任湖南巡撫惲世臨、劉崐皆重其才,薦入朝而不用;諸友憐其貧困,共同籌集千金相贈,遂流寓長沙。他與黃文琛、郭嵩燾諸人均友善,郭嵩燾在《日記》卷四中稱其“詩筆雄渾,高出諸人之上”。有關鄒漢勳出獄的詳細經過,看來他也是一直留意的,果然,在所著的《雨窗消意錄》甲部卷二中又有了記載:“寶慶鄒叔績漢勳,有學行。鹹豐三年,與江忠烈公忠源俱死廬州,身後著述零散。同治初,羅研生中翰輯《湖南文征》,谘於黃海華先生,先生複書日:‘鹹豐辛亥歲四月,某往攝寶慶郡事,行次界嶺,得鄧湘皋山長書,以邵陽有冤獄相告,而又不言其所由。湘皋時已赴永州,與姚石甫廉訪為西山之遊,未由緘問。及到邵,邵陽令先期往隆回相驗;一問,始知叔績以事係獄。先是,東門外有無名男子縊死富戶某姓山樹上,詣驗,吏仵均雲無傷,埋葬了案。叔績訪得乃其族子,死有他故,同其族姓來縣呈控。堂訊大觸令怒,遂以事不幹已、詐索扛訟、哄鬧官署等情革辦。是夜叔績自獄中上書自訴。明日,提釋詳雪,複其衣領”’,雲雲。
當事人一說事情就眉目清楚了。時值鹹豐元年(1851)四月下旬,鄧湘皋的好友姚瑩於起用後又由湖北鹽法道升任廣西按察使,到長沙後即派人送信至邵陽約他去永州會麵,這時,他們已分別二十六年了。鄧得信後即匆匆上路,但心裏又牽掛著鄒漢勳的事,為了不耽擱時間,乃即派專人持信赴界嶺去等候這位即將來上任的署理知府黃文琛。然而以他當時正是府學山長之身,又不便在信中向這位尚未履新的知府私控現任的邵陽縣令,隻能讓黃深感此事使鄧連過幾日從永州回來再麵談都等不及了,絕對不同於一般,必須立刻查辦。界嶺是接湘鄉界往邵陽的官道站,距邵陽縣城一百二十五華裏,府縣同城。黃到任後立即一查,原來是鄒漢勳係獄,當晚就收到了鄒漢勳自獄中的上書。這是一篇寫得極其辭工藻美的駢四儷六文,自然是鄧湘皋在行前就告知鄒準備好了的。於是,第二天鄒漢勳就經“提釋詳雪,複其衣領”。(因鄒漢勳那時是秀才,按例於收禁前須革去功名,昭雪後便立即恢複其秀才身份。)
鄒漢勳係獄的時間應該是四月十一日。鄧顯鶴《南村草堂詩抄》卷二十四有《四月十一日作》詩雲:“旌旆悠悠甫出城,風波驀地滿城驚。雙清六嶺無顏色,棠渡濂池怒有聲。載酒東山方問字,馳書西粵正談兵。可憐一老無情緒,咄咄終朝意不平。”隻須一對照便可了然:首聯寫縣令的驕橫跋扈;頷聯寫鄒之冤獄在當地引起天譴人怒,句中的雙清亭、六亭山、甘棠渡、愛蓮池俱邵陽名勝;頸聯的上句指鄒日前還剛到鄧湘皋書院所在的東山問學,下旬指時江忠源正率楚勇在廣西作戰,鄒有書馳往談兵;尾聯寫鄧滿懷義憤之情,全詩俱係圍繞鄒漢勳的事而作。鄒漢勳在獲釋後有《和湘皋先生四月十一日作》詩雲:“翕然絕跡古梅城,不受風塵半點驚。親愛每教勤有業,盡傷何詎哭無聲。舊經篇已多聞義,群從讎原後執兵。盂博無言橫見逮,深紉詩老為持平。”鄒漢勳以博聞強記著稱,詩文皆極喜砌典,歐陽兆熊在《水窗春囈》中說“其中式引用書,九房無有知其出處者”,不過這首詩倒不難索解。他們倆都是新化人,新化固古稱梅山,縣城即號梅城;他長期追隨受教於鄧湘皋,相與編校圖書,執經問難,鄧也對他特別關心;隻有尾聯稍覺冷僻一點。孟博乃東漢範滂字,範平生有澄清天下之誌,後亦遭無辜係獄,事見《後漢書-黨錮傳》。鄒在《獄中上黃海華太守書》中有句雲:“嗟嗟靈均好潔,非因諫而致累;孟博揚清,乃無言而見逮。”此文已收入羅汝懷輯《湖南文征》卷一O一。末句的“紉”字典出屈原《離騷》“紉秋蘭以為佩”,比喻自己已將湘皋先生力救之恩深係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