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

短篇小說

作者:彭康

彭康,1964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散文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石油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曾在《延河》《青海湖》《散文》《小說林》《紅岩》《紅豆》《黃河文學》《飛天》《重慶文學》《地火》《雪蓮》《歲月》《延安文學》《短篇小說》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幹。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轉載,入選中國年度微型小說選本。有作品被錄入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青海文學小說和散文卷選本,《青海湖》500期作品精選(小說和散文卷),《青海美文選》等。入選青海文藝名人辭典。作品多次榮獲省部級和《工人日報》文學獎。著有散文集《離別溫暖》《紛飛的碎片》,中短篇小說集《荒原不長莊稼》。居住甘肅敦煌,供職青海油田。

何成得到那個權力是在臨下班前的幾分鍾。具體講,隻差五分鍾就要到下班時間了,但何成沒有走,聽到其他辦公室的同事們關閉門窗的砰砰聲,何成看了一眼表,忍了忍還是沒有走。他想,早回家幾分鍾能幹個什麼?何況這新上任的吳經理是個什麼脾性,自己還不太了解,或者說了解得還不多,加上自己又是辦公室的一員,是圍著領導轉的角色,更要謹小慎微才是,絕不能因小失大。就在何成這樣想著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正是吳經理打來的。當時,何成心中就掠過一陣驚喜,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提前下班的明智抉擇,舒心的笑容一下子堆滿了臉頰。

更讓何成沒有料到的是,吳經理的那個決定,似乎讓他猛然想明白了讓他最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致使他後來在使用那個權力時靈光一現就找到了事由的答案,何成禁不住又是好一陣欣喜。

吳經理說:何主任,公司決定給你配個副手,為了便於工作,人選呢,就從你手下的幾個正科級幹部中產生,年齡嘛,在三十五歲以下,你先琢磨琢磨,幫著給排排隊,過兩天聽聽你的意見。當然,這隻是個初步想法,你還得要搞好保密啊!

交待完這個事,已過了下班時間。走在回家的路上,何成還是感覺到有點不大舒服,為的是吳經理最後的那句畫蛇添足似的補充,讓他感到稍稍不快。何成本想回敬一句的,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他不想當麵頂撞領導,更不想破壞了這一時來之不易的好情緒,這好情緒對於近來一直處於煩悶狀態中的何成來講,就像明媚的春光衝散了冬日籠罩的陰霾,讓他覺得十分愜意,特別受用。這春光來自於他對自己沒有提前下班的一絲滿意,來自於吳經理找自己商議人事的一縷得意。

何成怎會拿小小的不快去交換已經獲得的舒暢呢?何成不是個能夠輕易受傷而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在領導身邊工作,更要具有成熟健康的心理素質,否則是難以勝任服務工作的。何成經常給部下這樣講,他自己也一直在這樣修煉。

但嚴格地講,近半年多來,何成一直都不大開心,甚至有些鬱悶,總也想不通前一任經理為何在最為關鍵的時候,沒有拉扯自己一把,反而把百年不遇的機會給了別人,這其中的奧秘,令何成百思而不得其解。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在闃寂無聲的時候,何成也認真地梳理過他與何經理的關係,把頭發原本就不多的腦袋都梳禿了,頭皮都梳出了血跡,也沒有梳出個正確的答案來。說實話,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何成與經理何昊的關係發展得相當迅速,相處得十分融洽,似乎超越了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公司上下無人不曉,無人能敵。

那是何昊剛來上任經理不久,得知辦公室主任與自己同姓,名字也隻差一字,就公開地說笑道,何主任與我可是一家子的親兄弟哦!逗得何成與大家一起樂,一下子縮短了與新任經理的距離,感情似乎也貼近了不少。當然,何成知道,這隻是經理何昊的做人藝術,隻能是個人情味很濃的玩笑,斷不能當真的。官場上的事情,雖然也都是些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與孩童的遊戲一般,卻也沒有這麼簡單。這點何成比誰都清醒,也是知道輕重的。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何成已經幹了多年,服侍陪伴了五屆班子,送走了一個個平調或高升的經理,迎來了一茬茬高升或平調的領導,在看似輕鬆的環境裏,始終沒有鬆懈下來,如履薄冰的弦一直繃得都很緊,主任的位子才能與他的屁股形影相隨到了今天。

總體而言,何成還算是個稱職的辦公室主任,陪了幾屆班子和幾十個領導,從未出現過什麼大的閃失;理論與文字功底,那是看家本領,對何成來說是小菜一碟;協調與組織能力也是沒得說,凡是交給他辦的事情,無論牽涉多少個部門,辦起來有多麼繁雜,他都會辦得圓圓滿滿。當然,何成也有致命的短板,表麵看,性格有些柔弱,而且酒量不大,多多少少會給工作帶來一些影響。還有就是年齡有點偏大,不過這是對照經理的年齡而言的,人家領導不過四十,你何成都四十有五了,難道還說不大嗎?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更為重要的是經理何昊後來說過一句話:何主任這人很不錯,沒有聽到誰說過他的不是,甚至連壞人都沒說過他的一句壞話!

這話聽起來就有點意思了。細細一琢磨,意味深長得很,讓人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什麼叫壞人都沒說過一句壞話?何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反過來理解,何成是不是一個“老好人”“老滑頭”?或者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何成想,人怕的是大家都說你壞話,那你活得就很艱難了,置身於四麵楚歌的氛圍裏,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何成又想,原來人怕的不隻是人的壞話,更怕人的千篇一律的好話,對一個人的評價,如果周圍的人都說你好話,這好話也就變成了壞話,你這個人也就完全倒了個個兒,由“好人”一下子成了“壞人”,多麼可怕啊!

俗話說:聽話聽音。從經理何昊的話裏,何成還聽到了別的意思,那就是你何成不是什麼“壞人”,起碼也是個黑白不分、是非難辯的“混世魔王”,有著深不可測、不敢接近的嫌疑!這具有強烈反諷意味的言外之意,何成敏感地捕捉到了,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給經理留下這樣的印象,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得罪了經理,想不明白經理為何這樣評價自己!那麼怎樣才算是一個“正常的人”呢?何成通過分析,得出的答案是:“好人”說你好,“壞人”說你壞,才算是一個“正常的人”!

何成至今還記得,經理何昊說這話是在一個公開的場合,是在開完一個重要的會議之後的一次酒宴上。這會的重要性在於上麵來人,測評在職正處級幹部,準備從中擬選兩名經理助理人選,等待提拔。作為正處級幹部,何成自然符合條件,也在選拔對象中。上麵沒來人之前,這事就已傳開,搞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大家普遍看好何成,認為他實力強勁,勢在必得,甚至有領導班子裏的成員,也持這樣的態度和看法。班子成員有了這樣的看法,足已表明事情起碼有了一定的眉目,不再是捕風捉影式的戲言了。但何成卻不這樣認為,他在私下與好友閑聊時,表現得相當冷靜與理智,他對朋友說,企業與地方不同,實行的是廠長經理負責製,廠長或經理擁有絕對的用人權,說白了就是經理想用誰就用誰,書記隻起個保駕護航和監督指導的作用,黨政關係處理得和諧了,還能夠相互通通氣,給個麵子尊重尊重,算是配合得相當不錯了;如果情況相反,最終的決定權仍在經理手中。所以,班子成員裏的一些說辭,也是當真不得的。朋友說那不正好嘛,你和經理的關係那麼鐵,他抬手拍板不就結了?還用得著絞盡腦汁想來想去嗎?

何成搖搖頭不再多言。何成的內心也是這樣想的,但問題的關鍵還在於“關係”二字上,這才是最為核心的。那麼,自己與何昊的關係到底如何?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嗎?此時的何成感覺到有些拿捏不準了,人們愈是這樣議論,他愈是覺得恍惚,竟然都有些辨別不清自己和他人的模樣了。

平心而論,從服務過的幾屆領導來看,何成走得最近的就是何昊了,服務的時間也長於他人。何昊剛來時,經常下基層了解情況,每次都帶著何成,一個多月下來,兩人的關係就不一般了。包括以後的幾年時間裏,出差都沒換過別人,一直都是何成陪同,似乎用著很順手。事實也是如此,無論何昊何時想去哪個單位,之前問起一些情況時,何成總是有所準備似的回答,讓何昊掌握了許多真實情況,何昊十分滿意。有一次,去一個單位調研前,坐在車上,何昊問起這個單位的領導班子和生產經營狀況,何成如數家珍,一一道來,且不摻雜個人觀點。調研結束後,其結果與何成先前提供的情況竟然完全吻合,讓何昊很是佩服。在以後的幾次調研中,何昊仍然采用突然襲擊的辦法,先聽何成對調研單位的情況介紹,其結果都不出他所言之範疇。何昊問何成,你是如何全麵掌握這些情況的?何成說,要想為領導服好務,平時就得了解整個公司的所有情況,包括公司下屬各個單位的情況,這樣才能為領導提供決策依據,這也是辦公室工作的重要職責。

何昊是交流提拔來的幹部,剛來上任的一年時間,家沒搬來,單身一人,吃住都在臨時租來的賓館裏。為了照顧好新來的領導,何成放棄與家人聚餐的機會,一日三餐,陪著何昊。何昊推辭,何成卻說,何經理,你遠離親人與家庭,大老遠地來為我們謀生存,求發展,我陪你吃個飯算什麼?何成說,何經理,等你家搬來了,我就不陪你吃飯了。何成又說,何經理,我天天守著家,也有些膩味,也想換換口味呢!說得何昊跟著嗬嗬笑。

慢慢的,何昊也就習慣了何成的陪同。習慣了在何成的陪同下,從賓館吃到賓館以外的餐館,把不大個城鎮的餐館全部吃過後,又吃到了何成的家中。何成對何昊說,何經理,外麵的飯菜再好,也不衛生,不如到家吃碗麵吧。經理到家吃飯,自然不是一碗麵的事情了。這就辛苦了何成的妻子,她得天天早早地去市場買菜,按照何成定下的菜譜,想著法子,變著樣子,認真地準備。何成對妻子說,菜不在於多,而在於精,吃著爽口舒服就行。他妻子說,別的沒有啥,隻是我的壓力大,怕做不好呢。何成說,怕什麼?不就是一個吃飯的人嗎?再大的領導也得吃飯屙屎。再說了,不過個把月的事兒,何經理的妻子下個月就要來了,到時你想給人家做都沒機會了!何成的妻子哦了一聲說,那也是。反正家裏就你和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練練手藝,為兒子放假回來能吃到好菜做個準備。何成說,那你準備吧。

在何成家吃飯,大家都知道,何昊既不遮掩,也不避諱,顯得自自然然,時間一長,反而沒了議論,似乎何昊本來就應該在何成家吃飯,儼然天經地義無可厚非,就像是人就得吃飯的道理一樣淺顯。

有了這樣的關係,何昊自然也將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給何成去辦,工作上的自不必說,那是辦公室主任份內的事情,辦起來光明正大,名正言順,也容易辦好。關鍵是一些牽涉何昊而又完全不是為了工作、純粹事關何昊個人前途需要辦理的事情,就顯得很不一般了,也不是想交給誰就交給誰,誰想辦就能辦的事情,何昊一律都交給何成去辦。往往在辦這些事的時候,何成總要深思熟慮,精心設計,提出方案,呈送何昊過目。在何昊定奪方案時所提出的疑問,何成總能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總讓何昊滿意欣喜之極。幾年下來,何成所辦理的這些事,竟然件件圓滿,沒有後患。何昊問何成是如何將事辦得如此漂亮的?何成謙虛地說,都是經理領導得好,火候把握得好!

何昊高興地擂了何成一拳,說你這家夥!兩人就開心地笑了起來。

不久後的一天,何昊接到妻子從家鄉打來的電話,說何昊的父親得了重病,急需住院治療。何成陪同何昊一同飛抵家鄉。經查明,何昊的父親得的是急性前列腺炎,這病來得突然,疼痛難忍,急需手術,否則危及病者生命。由於手術較大,加之後期治療周期長,所需費用也多,押金就得五萬。何成未征得何昊同意,就私自去住院部交了押金,金額卻是整整十萬。何昊得知後,嚴厲地批評了何成,話說得也重。何昊說,何主任,你這是讓我犯錯誤!你明天先回去,我等老人做完手術就回,再把錢還上。何成說,何經理,這錢你肯定得還,我帶的是公款,墊付隻是為了急需!你不要多想,先讓老人手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