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江壩書

散文

作者:李達偉(白族)

作者簡介: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現居雲南保山。已在《民族文學》《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散文作品五十餘萬字,著有長篇散文《隱秘的舊城》和《潞江壩:心靈書》。曾獲滇西文學獎,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幾個小地名

下麵這些小地名都在潞江壩內。於我而言,這些小地名早已是精神地理與實際地理的層疊了。在潞江壩生活的兩年多時間裏,我的大部分文字圍繞著“潞江壩”展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這麼說,這個地域的某些東西,諸如從洪荒年代直到現在所建造的文化、質地、日常生活世界,已經深入我的內部,我的血液總是為之奔湧。

在潞江壩的這幾年裏,我在不停行走著,許多個村落裏都曾出現過我的影子。當然我原先在那些地方出現的原因,往往與寫作無關,最後卻促成了一些文字。我的行走用漫無目的更恰當一些,我也喜歡這種漫無目的的行走方式。當然有時也不能缺少,有目的的行走。有意與無意,都無法避免滋生美與醜、幸福與苦難。

下麵出現的這三個小地名,我都去過,像老橋和叢崗還不止一回兩回。這些散落在潞江壩各個角落的村寨,有些是因為感興趣而有意去的,像傈僳族聚居的叢崗寨,像與這個富庶的地域形成強烈反差的白岩寨,而與有些村寨的相遇純屬就是意外,像老橋。

那是2010年的秋天,我初次來到這個地域,當被這個地域的熱灼燒到渾渾噩噩暈暈乎乎後,我在學校裏再也待不住了。為了平衡心理,我必須要有所行動,閱讀是一種方式,但這種方式已經遠遠無法讓內心安靜。那時就有在這個地域到處行走的強烈渴望,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一處陰涼的所在。似乎陰涼於我而言太重要了,這裏的陰涼除了具有一般的意義之外,似乎還暗含了關於靈魂之類的東西。這樣我就出去了。這樣我的出行帶有了很大的功利性。我的行走建立在我那近乎裝模作樣的沉思上麵,我在宿舍裏偷偷尋思過,自己該如何盡快熟悉一個地域,自己該如何讓自己習慣一個地域?剛來那段時間,心裏不是很好受。那時我突然之間覺得,自己付出的艱辛,在那一刻變得更加艱辛了。我又回到了農村,這一度讓我無法接受。那時的我,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安慰,談到這裏我才意識到曾經想得到一些安慰,也許,那時的自己確實是有點孤獨了。在不斷貼近這片大地後,我發現自己的那些所謂的孤獨,隻是矯情的孤獨。在行走中,我遭遇了關於生存意義的真正孤獨與隱忍。

把這些地名先後寫在一張草稿紙上,它們的先後順序便是這樣,從老橋開始,到白岩結束。這裏還要說明一下,這裏的先後順序並沒有經過任何的深思熟慮。這樣它們之間可能沒有任何關聯,但也可以在這些小地名之間,找到一些牽強的聯係。

從“老橋”開始吧!“老橋”應該不是潞江壩這個地域的中心,它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它很普通,但也不尋常。因去看望一個退休不久的老教師,我在剛下來那年的冬天就來到了“老橋”。這個村子因橋而名,村子裏所住的人基本都是從外地搬來的,是過去知青下鄉的地點之一。但第一次來的時候,對這個村寨沒有任何了解,隻覺得與潞江壩別的村寨是一樣的,或者不一樣的隻是這個村寨是一個漢族寨子,而人們種植的作物都是一樣的,人們講的方言都是一樣的。直到慢慢了解,才知道它與別的寨子之間的區別,不僅僅是漢族與少數民族寨子這麼簡單。

我先後兩次來到這個地方。第二次是為了我的終身大事,我來到那個村寨是去相親。那天下午暑熱降了不少後,我便約著姑娘梅來到了江邊,那天的我變得很木訥,我不知道該怎樣繼續我們之間的對話。最終與那個姑娘的事情,也不了了之。這一回,我對那個寨子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它與別的寨子是不一樣的,那個寨子裏的人們不是世居的民族,而是因內心的某種意念,或者旁人的某種慫恿鼓動,就意氣風發地來到了這個地域。我已經無法還原那個熱火朝天的時代,我看到的寨子,日常生活經過了五六十年的沉澱後,已經與別的村寨一樣,甚至村寨裏散發出來的氣味都是一樣,在咖啡成熟的季節,同樣也能聞到脫咖啡的臭味,同樣在荔枝香蕉等水果成熟的季節,同樣也能嗅到這些水果所釋放的獨特香味。

這個寨子所吸引我的是它的過去,那些時間,以及與那些時間的故事,我隻是在一些資料一些人口中了解到一點點信息:以前抗日戰爭的事情,五十年代的知青下鄉。抗日戰爭時期,那是到處充斥著血之光的年代,但由於對於這段曆史所知還甚少,在這裏就暫且把那些血之光過濾掉。在繼續深入這個寨子的過程中,我知道了有些血之光,我注定是無法暫時過濾的,這便是與知青有關的血之光。前些時日,段一平主席在編撰一本關於知青的書,是在與他的交談中,我才知道當時來潞江壩的知青規模很大數量很多。我還在一些知青的回憶文字中,了解到了有些人對知青下鄉接受再教育的政策倍感無奈,有些知青在離開潞江壩的時候,甚至詛咒過從此不會再回來了。許多知青的日漸衰頹,他們經常會被悲觀情緒所困擾,這是我通過資料的閱讀以及田野調查,所得出的推斷,當然這些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把熱血潑灑的也大有人在,似乎在這部分人身上,看不到痛苦的影子。有時我特別想詢問一下,留下來的這些知青,以及這些知青的後代,是怎麼評說那段開辟洪荒的年代?但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谘詢過任何一個人,在匆匆地深入寨子後,又匆匆地出來,最終的結果看到的還是一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村寨,或者隻具有這個地域獨特特點的村寨。而那個有點不一樣的村寨,隻存在於那些資料裏。也許,到某天,我會突然有足夠的勇氣詢問他們。也許,那個各種滋味充斥的年代,早已淡化在了他們的茶餘飯後。

叢崗,一個叫“叢崗”的寨子。從“老橋”跨到“叢崗”,跨度是有點大,這是沒有任何預謀的跨度。姑娘金就是這個寨子裏的人,傣族,一個大方美麗的女孩。在雲南大地上,很多時候,能從服飾上捕捉到一個又一個美人。當服飾的裝扮占據主要地位時,你甚至會分辨不清,到底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美人,還是麵對的是一件美的服飾?姑娘金穿著傣族服裝的樣子,與她穿著漢族服裝的樣子,完全是兩回事,甚至是兩個極端。這是我起先所沒有想到過的。這種現實卻真實地出現在了我麵前。

與姑娘金一樣的女子,比姑娘金美麗的女子,布滿雲南的大地上,她們往往還是一群能歌善舞的人。她們跳的傣族舞,有點柔,與傣族語言一樣甜潤,有時甚至能從她們跳動的舞姿裏,看到巫師巫婆一樣的魅惑與真實。有時我會吃驚地想到自己麵對的是一些小巫婆。姑娘金所在的寨子,我隻是經過,匆匆地就過去了。具體說,姑娘金所在的寨子是叢崗村的一個小寨。每到過年,這個寨子總會舉行一些活動,而舞蹈是必不可少的,她們圍著某棵神樹跳著舞著,時間的某些殘酷便被舞蹈弱化了,特別是過去生活艱難的年代,舞蹈的作用,與巫師巫婆所具有的作用是一樣的。

因為有些學生輟學,為了勸說他們回到學校,我跟著學校裏的幾個老師,來到了叢崗村另外一個傈僳族聚居的小寨子。這個寨子,在還沒有來到之前,我就對它感到很好奇,重點是對他們的神靈世界感到驚奇,那些信仰基督的人眼裏隻有上帝。在那個有點偏僻狹窄的村寨裏,教堂不是很顯眼,我也是到處詢問了一下才找到了那個教堂,與一般教堂的內部是一樣的,它的外部卻稍有不同,這樣通過外部,你是無法發現那是教堂的。似乎它的存在,也在暗示人們對於一個村寨的了解,特別是對於一個村寨信仰的真正了解,需要真正地深入。

我去的那天,不是周末,這樣我就看到了一個空蕩蕩的教堂。而從人們口中,我了解到,周末的時候,信仰基督的人們來到教堂,認真地誦經,他們誦讀的是《聖經》,除了誦經的聲音,沒有任何的雜音,那時人們已然進入另外的世界,心無旁騖。人們還唱聖詩,裏麵融入了一些少數民族所獨有的腔調,以及對於語言的整容,由平時聽到的傈僳語推斷,他們唱的聖詩,一定獨具意味,一定很溫暖,與他們平時生存的艱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或者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生活的苦難。

據了解,有好些學生輟學的原因,便是家裏貧窮。像其中的秀家,很簡陋,接近家徒四壁的樣子。我發現,在那個寨子,像秀家一樣依然生活艱難的人家大有人在。也許,這樣的世界,是需要上帝的。天主教、基督教認為,人才具有靈魂,動物隻有生魂。也許,傈僳族原來的神靈與上帝之間也進行了強烈的爭鬥,而最終的結果,在生存麵前,他們接受了上帝。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原來的信仰與基督教之間有著某種聯係。

在那些普遍的土木結構的房子裏,人們早早起來首先做的一件事情是把火塘裏的火燒起,炊煙嫋嫋。外人在那些炊煙籠罩中看到的是詩意,而那隻是表象的詩意,外人往往忽略的是圍繞著火塘展開的日常生活,有時同樣充滿詩意,當然有時也了無詩意。在叢崗,許多像秀家一樣的人家,整天要圍繞著火塘轉,這樣他們的生活才有了溫暖。但我不知道,在麵對著火塘的溫暖時,像秀一樣輟學的人,會不會渴望回到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