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醒轉,一片茫然。短暫的意識不清之後,看到粉綠絲被上的斑駁血跡,隱隱胸口處的悶痛讓我想起暈睡前的一切。不禁驚呼:“哎呀!”
再驚,有聲?更驚,做夢?
驚怔不已。半晌,緩過神來,嚐試著想說點什麼來證實耳邊的一切不是幻聽,卻又茫然不知說什麼好。終於喃喃道:“土豆!土豆!我是豌豆!聽見請回答。”回答:“豌豆,豌豆,我是土豆,聽見了!”
事隔一年,我的嘴巴恢複了其所有功能。大喜過望,驚喜欲狂,手足無措,隻能鑽進被窩裏一陣猛笑,直至喘不過氣來。漸漸冷靜下來,心中重重疑團頓生。不是說終生啞巴麼?怎麼忽然就好了?
我仔細回想著前事後情。我可以說話,而且嗓音未變,證明聲帶沒有毀掉。是何原因導致我一年以來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呢?
我驀然想到胡太醫曾替我診脈,詢問我是否右脅痛,並告誡我順其自然。胡太醫是宮中有名的針灸好手,難不成是他以金針封了啞穴?又想起那日服的□□,並無半分痛苦,隻是讓我睡著。難不成隻是令我昏睡後施針?這個推測,有七分可能。
蘇麻喇姑為何這麼做?她對我難道並無惡意?我凝神細想她曾經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最初的欲殺卻故縱,其中的施恩留命,然後是針鋒犀利的諷刺與羞辱,令我不甘而自強,最後的一句話:“不說硬話,不做軟事!取信於皇帝!”
我此刻回想起來,她竟然是著著留有餘地、步步煞費苦心。她為何肯如此對我?我卻想不透徹,我隻明白,她待我實在是用心良苦。至少,她不像康熙那樣一心毀我。
一時,心中感慨萬端,淚盈於睫。幸而,我最後那句言不由衷的“不怪你”能給她幾分寬慰。
心中千頭萬緒思量了許久,最終竟得出一個我不爭的事實。啞,是我的保護色。我之所以現在能安然無恙,隻因我不具備成為任何一個皇子福晉的條件,康熙爺所以能容下我,且施恩於我的傷腿,因為我有啞這個致命的缺陷。
所以,我隻能繼續不裝聾卻作啞。
心中的喜悅並沒有減少半分,這實在是喜出望外,我以為我要寂寂一生不能言,現在看來,我隻要捱過八年,放出宮去,仍舊可以一人一馬橫笛走天涯。一個完整的人。
接下來的幾日,我總是笑容滿麵,神采飛揚。王公公與蘭葉隻當我是受了康熙爺的賞賜,舟小不能載重,皆是不停笑話我。我隻能暗自偷樂,在這皇宮中,秘密就是危險,我不能告訴任何一個人。
十五元宵,皓月高懸。我實踐了去年的諾言,親製湯圓,帶去寧壽宮與崔嬤嬤、小德子共度佳節。我還帶去了一個人,李德全。他與崔嬤嬤仍舊沒有恢複正常邦交,兩人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之輩,尤其是崔嬤嬤,為了我開口喊了大哥,轉臉卻又不認帳。可是,我卻發現她納了好些千層底的鞋子,超大號的,她推托是做給小德子的,小德子沒那麼大的腳我是知道的。我仔細留心李德全卻發現他雖然個兒不高,卻有一雙奇大無比的蒲扇腳。於是,我啞巴吃湯圓,心裏有數兒。
我告訴李德全,崔嬤嬤請他到寧壽宮過元宵,他起先還裝腔作勢,忸怩了一番,直說元宵不得空兒,暗地裏卻早早預備好一切,我一出乾清宮,就見他別別扭扭站在門邊等我,我裝做若無其事假裝遇見,拉上他就往寧壽宮跑。
崔嬤嬤顯然沒預料到我有此一著,目瞪口呆,紮著雙手沒處放。半晌,隻恨恨剜我一眼。李大總管焉能看不出其中貓膩,他亦狠狠瞪我一眼。隻是既來之,則安之,崔嬤嬤斷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之理,李德全亦沒有過門不入之由。所以,我們四人各懷鬼胎的吃了一頓無言的晚餐,那一對冤家無非是懷著尷尬而期待的鬼胎,小德子是麵對高層的忐忑與拘束,我則是樂見其成的滿足與看好戲的促狹。
我忍受著左一刀右一劍無形殺氣的宰割,迅猛無比地結束戰鬥,拉著小德子出了寧壽宮,將時間與空間留給他們,將無限的想像留給自己。
我與小德子很有默契地沒有去看熱鬧燈會,而是慢慢走向冷冷清清的慚淨堂。這裏朱門深鎖,鎖著一個女人不平凡的一生。今時今日的我,對蘇麻喇姑再無半點怨恨,我對她,隻有惋惜。或許還有幾分敬佩,在這樣的時代與背景,或許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隻是,我絕不會允許自己變成這樣的人。我靜靜駐足凝望,心中有無限感慨。
小德子推一推失了神的我,笑道:“采薇,看見你如今這樣兒,我和嬤嬤心中不知有多高興,隻盼你日後也能這般開心堅強,咱們總能盼到好日子。”我點頭微笑。心想,若是他們知道我不再是啞巴,肯定得樂翻了天。
我拉著小德子坐在台階上,取出笛子,斷斷續續地吹了一曲《倔強》,實在說不上好。小德子卻鼓掌叫好,直說他記下了曲譜,下回帶著胡琴兒與我一道合奏。
朋友,分擔憂愁,分享快樂。這是人人都會說的話,可是當你真正能夠體會到時,這又是一種不能言說的快樂。
辭別崔嬤嬤時,見到了她的紅眼圈與釋然的微笑,見到李德全依舊木然的表情透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心中很替他們高興。他們都是性情中人,他們都丟不開情義與規矩的掙紮,可是他們最終也明白了:還棄舊時怨,惜取眼前人。
往事種種,終必成空。現在未來,幸福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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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大雪從天上飄飛而至。我暗歎,比十五還要圓的十六月夜今日可是見不著了,也好,去賞一賞暗香浮動的雪中梅,另有趣味。
午膳後,邀了蘭葉一道出發。將將走至懋勤殿,卻見李德全跪在雪中,雙肩已積了一層白雪,想來時辰不短。我大吃一驚,從未見過李德全被康熙爺責罰,此為何事?蘭葉亦是吃驚不小,我朝她使了一個眼色,她匆匆去打聽了一番。回來道:“小進子說,李諳達昨日打碎了一隻太皇太後生前最心愛的花瓶,卻隱瞞不報,今日被萬歲爺知曉後,一早罰跪至現在。”
我疑惑不已,李德全不像是推諉責任之小人,何以如此?蘭葉繼續道:“我先也不信李諳達會是這樣的人,抓著小進子問了半天,小進子說這花瓶是在南書房的,南書房向來隻準李諳達一人進出,鑰匙也隻在他手裏。昨兒下午皇上進南書房時,這花瓶還在的。今兒一早進去就見花瓶碎了一地。那可不就是李諳達打碎的麼?小進子說,原本照皇上對李諳達的恩寵,花瓶碎了至多也就是罰奉祿,可錯就錯在李諳達自己個兒沒有稟明皇上,皇上惱極,便給他沒臉,令他當眾跪著。什麼時候叫起也沒個準兒呢。”
我忽然間覺得有些不對勁,昨兒下午至晚宴,李德全鐵定是跟著康熙爺。傍晚時,李德全跟著我去了寧壽宮,直至子時才與我一道回來,他的住所比我近,我眼見著他進了院子的。他怎麼會半夜潛進南書房打碎花瓶呢?他沒有作案動機與時間。那麼,就是有人陷害?也難怪,他是康熙爺身邊的紅人兒。平日裏,也不見他行差踏錯,隻能設計陷害。隻是,他何以不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