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康熙四十六年。康熙爺下旨出巡塞外。
臨行前夜,康熙爺去了一趟慚淨堂。六月的夜晚,因著傍晚的一場疾雨,清涼宜人,微風習習,搖落藤蘿架上的雨珠與花瓣,繽紛灑落衣襟。康熙爺獨坐於紫藤架下,良久,長歎一聲道:“若是明年也能生得如此青鬱繁盛便好了!”他與她,說了幾乎同樣的話。他們錯過了一生,未來也不可期。遺憾必是長留心間,睹物思人,因景懷念,隻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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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了期待,於是,一切變得很美妙。我最向往的大草原,闊別四載的大草原,曾經遠在天涯的大草原,近在咫尺。
七月,康熙爺駐蹕熱河。進駐木蘭圍場時已是八月中秋時節。
草原綠草如茵,繁花似錦,而山間已有不甘寂寞的紅葉霜染枝葉。夏季的生機盎然與秋季的成熟風姿齊備,魚與熊掌得而兼之。美不勝收。
少了慚淨堂料理花草、南書房清掃的工作,我一時極為百無聊賴。於是,白天我會常常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遠遠望著狩獵的人群,漸漸從中得了樂趣。
單憑背影,我就能輕易分辯出眾皇子。白衣勝雪的自然不用說,非十三莫屬,我總以為白色不是象征著潔白純淨,我認為白色是驕傲與自信。敢於穿白色,這本來就需要勇氣。一個不留神,白色隻能顯出著衣人的髒與低劣。鵝黃色的自然非太子不可,除了康熙爺與太子無人能當此殊榮。十阿哥總是一身火紅騎裝,他也有愛紅的毛病,可是他不太像賈寶玉,他熱情直爽,幹脆利落,恰似一團火。青袍草色迎的是自詡有出塵之姿的四阿哥,可我怎麼看他也不像高潔出世之人。黑色是桀驁十四,他亦配得起黑色,黑色的霸氣與侵略性,與他絲絲入扣。倒是八阿哥常常要讓我費一番思量,他常常五彩繽紛,淡淡的藍色、淺淺的粉色、輕輕的綠色,這樣輕雅的顏色常常淹沒於人群中,卻讓人不容忽視,就像他的溫潤,潤物細無聲。可我卻私以為八阿哥對自己的容貌頗為自信,有幾分臭美之意。
想到此處,我就會竊笑。宮中最受宮女擁戴的非八阿哥莫屬,其次是十三。宮女們的評價極為花癡。某甲:“唉,今天八阿哥又對我笑了!”某乙:“得了,八阿哥對誰都那樣,少臭美!”
某甲:“十三阿哥今天又看我了,深情款款!”某乙:“得了,十三阿哥對誰都眼中帶笑,少無聊了!”我卻隻覺得,少女懷春,阿哥不懷好意。各個皆為臭美之輩。
衣如其人!在自由自在的大草原上,他們也擺脫了官服的束縛,各展風姿。我想,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是向往無拘無束的生活。
傍晚時分,十阿哥的隨從馮福,找上門來,隻告訴我十阿哥想吃燒烤貝殼,著我準備好一切去東邊的小溪邊。我很是樂意,我也一直想吃卻沒個機會,四年前因著一場亂七八糟的事故,未能如願。今日終能一償所願了。
我背著小竹簍,心裏哼著小曲兒,蹦蹦跳跳來到溪邊。眼前的景象差點令我噴笑出聲,八、九、十、十四四位爺,皆是一身火紅,除了十阿哥,其餘三位皆是一臉不自在,別別扭扭坐著,十四不停拿眼瞪著十阿哥。十阿哥優哉遊哉,一臉誌得意滿之色。見我來了,笑著大聲道:“爺吃肉又吃膩了,想起幾年前你說那什麼燒烤貝殼,一時心癢,便喚了你來!”說著,一指腳邊的盆,裏麵盛著滿滿的漂亮貝殼與活潑的小魚兒,續道:“瞧,東西都吩咐人預備好了,用不著你親自動手了。怎麼著?不錯吧?”
我微笑著點頭,動手預備著,卻是瞧見那三位不同往日的裝束,極為不襯各人氣質,強自咬唇忍笑。十阿哥一邊生火,一邊問道:“知道他們仨兒如何與我一樣麼?”十四打斷道:“不許說!”十阿哥毫不理會,自誇道:“今兒騎射,我與他們仨兒打賭,若是輸了,便與我穿一樣的色兒。他們還不信邪,直說勝過我小事一樁。我早早預備下了衣裳,誰讓他們平日裏盡是笑話我愛紅色。今兒讓他們也與我一樣!這樣多好,齊刷刷站出來四條響當當的血性漢子!”
我豎起大拇指,由衷誇讚!十阿哥嘿嘿一笑,幫著我將浸好湯汁的貝殼擺上鐵絲架。原味、辣味、奶味,烤年糕、煨雞蛋、煨地瓜的香味濃鬱飄來,我亦食指大動,暗自吞了一口唾沫。好容易貝殼熟了,我卻發現自己實在不該來,十阿哥他有濃厚的搞笑的功力差點令我破功,貝殼表麵很燙,候了一會兒,十阿哥終於不耐動手,卻是被燙得直叫:“親娘哎!豬都被燙死了!”
我埋首於膝蓋上,笑得渾身顫抖。那三位毫不客氣,放聲大笑。十四終於逮著了報複的機會,“十哥,貴妃娘娘地下有知,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你整日價這麼叫喚,她老人家定是不能安眠!”九阿哥緩緩道:“嗯,豬都被燙死了,你卻活著……”八阿哥輕聲道:“好了,自家兄弟玩笑,也別太過分!”眾人皆收了聲。
十阿哥麵有訕色,無力還口。我趕緊打來一盆清涼溪水,讓十阿哥浸了浸手指。挑開貝殼,用細竹簽串了遞給十阿哥,十阿哥這才興高采烈吃將開來。十四憊懶掃我一眼,懶懶笑道:“都是爺,你怎的厚此薄彼呢?”我無奈苦笑,十四實在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小心眼兒一個。隻得繼續串好遞給十四。好在,八阿哥與九阿哥皆能體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之樂趣。否則,我隻怕是要空腹而歸了。
黃昏時分,四朵紅花、一枝綠葉皆滿腹人間極品美味,悠然坐著,欣賞草原日落美景。此時是草原最為嬌媚的時刻,煙光草色俱氛氳。金黃色的霞光給它披上了一件絢麗的衣裳,柔和的光線在雲與雲之間放射。天與地仿佛隻有一線之遙,太陽從藍的通透的天上落下,漸漸隱沒。空曠、神聖、深邃。
十阿哥忽然起身,笑道:“我飽了,要去溜達溜達消消食兒。九哥、十四弟,你們與我一道,如何?”被點名的二位亦是心領神會起身。我心中一緊,求助般地看向十四,你不是與十三好麼?十四卻無奈一笑,與十阿哥遠去。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收拾好殘局。福一福身向八阿哥告別,他一直靜靜坐著,少言寡語。八阿哥輕聲道:“等等。”我停下腳步,八阿哥走近前來,一身火紅令他看起來少了幾分儒雅,多了幾絲英挺,嗯,還有少許熱情。一隻光滑圓潤的戒指令我指尖微涼,八阿哥微笑道:“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日,提前給你罷。”
我今日匆忙中沒攜帶企鵝書包,要解釋一長串話又得直麵他,隻得蹲下,以指代筆,在草間一筆一畫道:“往日承諾實在不必掛懷,今日的我已然不配。”八阿哥蹲伏在我對麵,仔細看著,緩緩道:“若是為這個,你實是多慮,日後你出宮,我必尋訪天下名醫替你診治。若是不能治愈,我們還可以筆談,或是以曲相和。你說你忘記音律,我可以教你。時間還很長,我亦無意現在就要你的答複。七年時間,足夠你想清楚,再答複於我。”
我抬眼看向八阿哥,如玉雙瞳似翦秋水,幽深如海,暖暖泛著柔情幾許,卻是堅定如鐵。我心頭一震,忙低下頭繼續寫道:“今非昔比,我已不是那個采薇,何必執著?”八阿哥淡淡道:“我以為你還是你,執著的不隻你,還有我,你一如既往,我亦從未改變。”
我無話可說,八阿哥起身離去,獨留我心思糾結,怔怔坐在原地。究竟要怎樣?罷了,他給了我七年時間,給了我自由選擇的機會,我又怕什麼?隻是,這樣無奈的無情,我真的能心中無愧麼?老天何以要讓我莫名穿越,莫名鳩占鵲巢?我為誰而來?又要為誰而去?我實在不如索性死了才好。隻是現在的我,已是生不能,死不可。怕死的是無恥懦夫,不怕死的是自私莽夫,理智地保全自己及親近之人,這才能真正稱之為一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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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布城,與寬闊的草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隻覺得逼仄而氣悶,常常喘不過氣來,欲訴不能言。於是,在沒有雨意的夜裏,在夜深人靜時,我會爬上小山坡,躺在草叢間,望著天空。
草原的夜空是夢幻般的美麗,目力所及處,是滿目的繁星。深藍色的絲絨上點綴著晶瑩閃亮的寶石,靜謐而活潑。星星看起來並不遙遠,仿佛觸手可及。與星星對視,心也好像空靈起來,恬淡而適然。於是,蓋著滿天星光,我能安穩入眠。
這一夜,有些不同尋常。從對麵的小山坡忽然傳來一縷宛轉輕揚的簫聲,清柔幽雅,綿邈若遊絲輕顫。我凝神細聽,隻覺曼妙動聽,心懷舒暢。卻不由得可惜,沒有詞相配。
心念一動,驀地想到元好問那首詞。在心中合著音律,默念一遍。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竟然字字合拍,絲絲入扣。是他,願意生死相許的他。
此後,每夜這縷簫聲會伴著我入眠。我很想以笛聲相和,卻隻能在心中一遍遍回應。
以這種方式相伴,於我而言,再好不過。在這皇宮,愛情是一件太過奢華的事。我已看個分明透徹。我以為,這一曲的情深意長,抵得過卿卿我我的纏綿悱惻。溫暖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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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來無事,我常常在黃昏後坐在溪邊,橫笛吹一曲《月亮之上》,這是我所熟知唯一一首能配得上這草原的歌曲。
幾日下來,終於不再斷斷續續,勉強可稱之為流暢宛轉。正自得意地吹奏著,卻聽對麵樹林中傳來一陣馬頭琴遙相呼應。我一愣,停下笛音。樹林中鑽出一位少年,爽朗笑道:“我聽了好一陣子了,這首曲子真好!”漢語說得有些蹩腳,一聽就不是漢人。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這少年濃眉大眼,有著清澈透明的笑容,身著一襲再普通不過的深藍色土布蒙古袍。我微微一笑,卻見他趟過溪水,走至我麵前。笑道:“怎麼不說話呢?你們京城來的姑娘都這麼靦腆嗎?”
我掏出紙筆,快速寫道:“對不起,我是啞巴。”他微微驚呼失聲,一臉惋惜之色:“啊!你真可憐!”我呆住,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接,少數民族都是這麼的直言不諱麼?心中卻無傷了自尊之感,隻覺有些好笑,遂微笑點頭。
他亦微笑道:“我叫莫日根,在你們漢語裏的意思是神射手。”我寫道:“我叫采薇,在古漢語裏是豌豆花的意思。”莫日根哈哈一笑,道:“挺好聽的,你既是啞巴,怎麼能聽得見人說話呢?”我答而寫之:“從前不是,大病一場後,就成這樣了。”莫日根麵露惋惜之色,道:“真是可惜了,治不好麼?”我搖搖頭,卻聽他道:“你方才吹奏的曲子叫什麼名字,有曲詞嗎?”我將月亮之上的歌詞寫下,他低低吟唱一遍,讚道:“真是好,像我們草原的歌!用你們漢語來說,天造地設,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