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木蘭圍場,在往年都是鮮花陽光、人馬歡騰,堆砌出來的歡鬧景象。在今年卻是風雲突變,中秋剛過,連著幾天疾風暴雨,飛沙走石,披天蓋地的涼意襲至,竟有了冬天的寒冷氣息。一片蕭殺陰鬱之氣。
更令人心涼的是十八阿哥的病危,這位年僅七歲的小阿哥初次隨駕出行,來途中曾經病重過,纏綿病榻十幾日終算熬過去,沒曾想,這一秋涼竟病如山倒,已是垂危之症。
古人畢竟迷信,康熙爺以為天氣異常乃上天警示之兆,下旨令人日日祭天。眾人皆惶惶,我亦惶惶,我惶的是太子終要被廢,我記得十八阿哥之死曾在一廢太子時“大放光彩”。如果他果真死了,證明曆史依然按他的既定走向堅定不移地向前,十三、八阿哥他們也將被卷入各自命運的漩渦,不能自拔。
而我,要見證這些曆史學家們夢寐以求的曆史時刻麼?我真的能冷眼旁觀,事不關己麼?我告訴自己:我應該能,我隻能能。
走出餑餑房,抬眼望,天空中烏雲滾滾、疾風四處肆虐,劈裏啪啦的雨點從高空傾巢襲來,打到身上有點生生的痛。想起大學時代,我就讀的大學是在海邊的一座城市,夏季時,常常會掛上熱帶風暴警示氣球。每逢此時,我就會與宏濤、文娟,騎上二手破舊自行車,在暴雨中疾馳,酣暢淋漓地享受著雨水的衝刷,年輕張揚的生命,單純不羈的快樂,構築我學生時代最為美好的回憶。
想到此處,嘴邊不由得掛著一抹微笑,那陰暗晦澀的天空也似乎有些可愛明亮。
“十八阿哥!”“十八弟!”遠處十八阿哥的布城中忽然傳來一片哭喊聲,我驀地被拉回現實中,心思一緊,死了?我站在原地遠遠張望著,一會兒功夫,就見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忙亂一片。明晃晃的白色的孝服晃來晃去,我一陣眼暈,忙踱回餑餑房。
餑餑房一夜無人歇息,隨時待命。隻因康熙爺獨坐一夜於十八阿哥帳中,不眠不食,緊緊擁著屍體不肯撒手。居然無一人敢勸,眾皇子們亦跪伏在帳外,暴雨陪伴了他們一夜。
我想,我能體會康熙爺的喪子之痛,人生最悲慘的三件事,其中之一就是老來喪子。況且十八阿哥是小阿哥裏最為得寵的一個。宮中眾人皆道十八阿哥得寵是因為他的額娘密嬪,康熙爺近年寵愛的一位嬪妃。我卻不以然,我以為康熙爺喜歡十八阿哥的理由,很是令人心酸。十八阿哥病愈之初,康熙爺特令我做了一份甜蜜三色泥呈上,恰遇上一幕在大清皇宮中很是少見的父子親情。
十八阿哥長得很是虎頭虎腦,皺著小眉頭:“皇阿瑪,兒臣不喜歡這如意,兒臣不要。”康熙爺抱他坐於膝蓋上,手中正執著一柄青玉如意,麵色略帶尷尬。
帳中一幹仆役皆唬得跪於地上,奶娘聲音顫抖:“萬歲爺,小主子年幼不懂事,求萬歲爺恕罪!”
十八阿哥卻彎著嘴角,調皮稚趣:“皇阿瑪最疼愛胤祄,既是愛胤祄,就會賞賜給胤祄心中喜歡的東西,皇阿瑪不會惱。”
康熙爺開懷大笑,神情中竟然略有驚喜:“祄兒此言甚是,朕該問問你喜歡什麼再賞賜,這樣才兩相歡悅!”
拒絕皇帝的賞賜,隻怕身為皇子亦是犯了拂逆重罪。隻有這樣小小的孩童,不知“天高地厚”,才會出言相拒,可這正恰巧圓了康熙爺體味尋常父子親情的心願。
十八阿哥與別的阿哥有些不同,也許是天性使然,也許是後天寵溺過甚,他有著普通孩童的天真爛漫,而不是少年老成。
康熙爺除了是皇帝,也是一個普通人,他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不應該矛盾。他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也失去了一個平凡人原本應該擁有的最簡單的快樂。所以,他會看重我的直言不諱,他會喜歡十八阿哥的童言無忌。我覺得他令人心酸。
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幼年早夭。命運對他,對康熙爺,展露了猙獰的一麵。命運從來都不會隻有好臉色,即使是對天子。
呈上去的點心,原封不動的撤了下來,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李德全很是著急,親自來餑餑房詰問:“還有沒有新鮮可口的點心?萬歲爺正餐已是用得極少,本想著用些點心甜湯略補一補,誰曾想,竟是一口未嚐!”
王公公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看到彼此的無可奈何,已是盡力而為了,我們黔驢技窮。王公公無奈道:“李諳達,咱們能做的已經做了,不是點心的味道問題,隻怕是萬歲爺沒有胃口。”李德全心中其實有數,無奈歎道:“就知道是白跑了一趟,你們還是循例做些慣常萬歲爺所喜之物吧!”我們點頭照辦。
連綿七、八日的雨終於收住。月夜星光,在雨水的洗禮之後,潔淨寂寥,別有一番清新靜謐之韻。我慢慢踱向我的“望星坡”,那裏的空曠遼遠,可以令人心胸開闊。
行至康熙爺帳前,迎麵遇見四阿哥與十三滿麵愁容,行色匆匆,心中微驚,福一福身,自顧行遠,他們,應該遠離我的生命。
身後傳來李德全的微喝:“采薇。”我回轉身,“師傅,怎麼了?”李德全焦慮道:“可有法子令萬歲爺舒心些?”我一愣:“沒有,皇上現在如何?”
李德全搖頭道:“平日裏隻見你鬼點子多,遇到正事就不濟。萬歲爺今兒晚膳用得越發少了,隻飲了些湯,神思怔怔。白日裏還得操持政事,麵上還得過得去,不能露哀思,唉!”
我想了想,輕聲問道:“皇上流淚了麼?”李德全驚瞪我一眼,“我伺候萬歲爺這麼些年,也就太皇太後薨逝時見萬歲爺動情慟哭過。”
我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無奈心酸,皇帝竟然要斷七情六欲麼?這些個阿哥爭當皇帝,簡直是自設牢寵。
我抬眼看著李德全,憔悴得嚇人,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透著焦慮疲憊,他這三天日夜伺服,寸步不離伴著康熙爺,勞心勞力。他對康熙爺,有一種超出奴才對主子的特殊感情。他對我,亦是恩情有加。我靜思片刻,略略有些主意,遂低聲與他商量一番,李德全猶豫片刻,“姑且一試吧!”
李德全進帳而去,片刻,伴著康熙爺緩緩踱出,我福身請安:“皇上,今夜星色極美,采薇帶您去一個地方觀星,可好?”康熙爺麵色沉凝,漫不經心點點頭,我側身在前引路。
望星坡,我解下披風鋪於草地上,請康熙爺坐下。微笑道:“皇上,這兒空曠,視野開闊,極適合望星賞月,采薇平日裏常常宿於此處,心曠神怡得很。”
康熙爺淡淡道:“你倒是會挑地方,此處的確地遠天高,星色璀璨。”
我斂了笑意,肅容道:“前幾日下雨,采薇不能看到這星色璀璨,心中極是焦急不安。不由得想,若是從此不得見,此生遺憾自不必說,隻怕日後一回憶此美景,眼淚就會不由得掉下。隻因,這星色對采薇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在京城,在江南,在任何一處,都沒有這樣的純淨璀璨。”
我頓一頓,硬著頭皮,繼續:“就像十八阿哥於您而言一般,不可替代,從此人亡花落兩不見。皇上,您不僅是皇上,還是父親,您不但是“朕”,還是“我”。一位父親失去了心愛的兒子,那份傷心,那份淒苦,隻怕是流多少淚也不能一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