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此生中最美好的記憶片段會在腦海裏出現。
在暈厥過去的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其實很滿。
他轉過身來,粲然一笑:“采薇,你來了?”“采薇,你喜歡…麼?”……他或喜、或愁、或痛、或怒的眸子,永遠燦若星辰。我或溯其流光,或驚其鋒芒,不能遺忘。
他像是永遠等在某處的那個人,隻要我一轉身,就能看見。
而他,隻有輕語微歎:“薇薇,我不會讓你隻影離去!”他想說的話,仿似全融入蕭曲中,他吝於多言。他的眼睛,內容很少,除了冷若冰雪,我能記住的隻有那宛轉流動,不離不棄的決絕。
他徑直向我而來,帶著前世今生的堅定與執著。
他在左,他在右。天堂向左,地獄往右?地獄在左也在右?亦或左邊天堂、右邊也是仙境?
身後遮天蔽日,黑沉沉的潮水狂湧而至,前方卻雲霧茫茫,什麼也看不見,我該何去何從?向左還是向右?
我喊:“給我讓路,不許再看著我!”他們無動於衷。
迷失。萬分掙紮,千般矛盾。
我閉上眼睛,一咬牙狠心,徑直向前奔去。前方縱然是洪峰斷崖,縱然要形單影隻,我也要一往無前,至少我不會混混沌沌,左右為難。
我可以沒有你們,卻不能迷失自己。如果我都不是我了,又何來相對而言的你呢?
漸趨明亮,撥雲見日,我終於看清前路,卻已然一腳踏進無底深淵……
“啊!”我失聲高呼,卻聽見自己氣息微弱。“采薇,采薇……”急切而熟悉的聲音。
映入眼簾的麵容模糊…清晰…放大,我又欲驚呼,這是托雅麼?那雙明媚若霞的鳳眸,變成了“縫眸”,紅腫不堪,浮著深深的憂色。
“托雅……”我的氣息不能連貫,托雅輕撫我的臉,哽咽難忍:“采薇,都怨我,你若再不能醒,我也活不成了!”
我淡淡笑著:“這不…是…醒了麼?”話音未落,老莫驚喜無比的聲音從屋外傳來:“采薇醒了?”幾個大跨步,人已來至榻前。
老莫也是一雙“縫眸”圓睜,透著喜不自禁,我心中狐疑不已,卻聽老莫道:“采薇,你別說話,傷口未愈,萬一裂開了,可就麻煩了!”
我點點頭,喉間逼仄壓迫的窒息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揪心的疼痛。手撫上喉嚨處,觸及紗布,心中微詫,難道被“割喉”了?再細看手臂,已無紅疹,過敏症狀消失。
莫日根拍著托雅的背輕輕安撫,對我道:“你一定很奇怪吧?隻是其中的過程太複雜,我說不好,一會兒等胡太醫來給你解釋。”
我微笑,伸手握住托雅,搖搖頭,示意她別再哭。托雅止了哭聲,從幾邊取過一張箋紙,遞給我。一方五色粉蠟箋,很熟悉,我已擁有兩張。溫潤清圓的字跡,字畫清疏細勁,婉暢而無渣滓,寫著一首詩。
題頭是:京城小薇少十九歲芳辰賦詩一首相贈
傍澗尋花去,沿堤步翠行。誰將芳草色,染得碧溪明。
衫縠風中縐,眉痕鏡裏生。紅顏雲易改,可似水常清?
我不禁莞爾,“京城小薇少”,難為他還記得。
這詩……心念一動,想起在楓葉灣畔他說:“我方才在好奇,何以一個人的笑容可以清澈如湖水……”想起他與我一同沉入水底的悅然表情……
紅顏雲易改,可似水常清?
會的,我會一直保持清透的心靈,擁有清澈的笑容。
我詢問著看向托雅,她已換上明媚會心的笑容,真是個單純的姑娘。老莫解釋道:“皇上他們在你病後第二日就啟程回京了,四貝勒因為腿傷在此處耽擱了五天,今日一早有人來宣旨,令他立即返京,他剛走一個時辰。”
我忍不住要苦笑,我們一再錯過。甚至沒有機會讓我去問問為什麼。崖洞中他病了,圍場裏我生死一線間……
命焉?運焉?惟報一聲歎息耳。
“采薇。”胡太醫麵帶喜色,行進屋中。我忙撐起身子,笑意相迎,胡太醫歎道:“總算是醒了,再不醒,針石亦無用,回天乏術了!”
我緩聲道:“雖說是大恩不言謝,采薇還是要多謝您再次相救之恩!此次是如何能治此奇症呢?”
胡太醫擺擺手,娓娓道來:“你且別說話,以防裂了傷口!你大概不知道,萬歲爺早些年令人編譯了一本西洋人體解剖學的書,其中詳述了人體構造與血液循環之原理。且令傳教士與幾位太醫參研過,我是其中一個。我曾聽傳教士講解過類似病例,雖無十足把握,也隻能放手一搏。你該知道《孝經》中曾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在宮裏,我們參研之事亦是極為隱密,知者甚少。如此開膛破肚,在民間或能容得下,在宮裏卻是違了規矩。此次能救下你,是皇上特賞的恩典。日後此事不可為外人道,知否?”
原來如此,我點頭,拱手微笑相謝。胡太醫微微一笑:“我亦有所得,難得可以實踐一回。”頓一頓續道:“也虧得你那番萬物相生相克之理,十三阿哥尋來了一種
“絹毛山莓草”恰能解你身上邪症,否則,破喉導氣隻救得下你一時。”
我幾為之絕倒,順口胡謅的居然真有其事?胡太醫替我檢查一番傷口,道:“再有三五日,傷口愈合,便無大礙。你先歇著吧!”我暫時變成啞巴,隻能微笑點頭。
莫日根與胡太醫相偕而去,托雅繪聲繪色給我形容著失覺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