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而有信是美德。李德全具備此優點,正月十五元霄節,他一早就來告訴我十阿哥向康熙爺請了旨,欲接我出宮去十阿哥家宴幫忙做點心。我心知肚明,他是為數月前救十四之時,承諾過給我的獎勵。十阿哥平日常與我一處吃吃喝喝,康熙爺素有所知,故而不會惹來猜忌。
我欣然領命,一路上盤算著整日行程,最為緊要的是替王公公安排出宮事宜,他老人家為了我已然在宮裏多耽擱了兩年,年歲不饒人,他近日裏愈發力不從心,常常手裏仍忙活著,已頭暈眼花站不穩步。家鄉已無親友,他也不願回鄉,用他的話說:我這麼個殘廢人,回鄉後左不過是叫鄉裏鄉親的瞧了笑話,不如在京裏隨便尋個安靜地界兒養老也便罷了!
他說這話時,若有所期地望著我,我心裏明白,他心中其實拿我當自個兒閨女看待,很是希望我能認了他做幹爹。然而,我不能。我總是在隱隱害怕終有一日自己會犯下滅門之罪,會牽扯上我重視的人,是以我隻能“六親不認”。
養老,他不缺銀子,他缺人。太監,注定生命殘缺而孤獨。而我,不能讓他孤老而終。他曾經給過我許多溫暖與關愛,我定要禮尚往來。
阿瑪留給我一個家,留給我溫暖與愛心。鎖吉與雁蘭都住在那兒,我的師傅也應該住在那方清靜溫暖的院子。雁蘭已然嫁為人婦,子女成雙。我要動用小姐的權力,讓她替我盡孝心。師傅也就可以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十阿哥駕著馬車已然靜侯在城門外。我快步迎上前:“喲,怎麼敢勞您大駕親自出馬?”十阿哥拍拍馬背:“閑來無事,出來轉轉,前幾日從蒙古運來幾匹好馬,今兒拉了兩匹來,咱倆去郊外跑跑馬如何?”我撫掌大樂:“喲,知我者莫過於十阿哥也!如此再好不過,我可是好些日子沒騎過馬了!”
十阿哥抬手在我額頭上狠彈了一記:“你還喲個沒完了?”我摸著腦門,齜牙咧嘴:“咱去跑馬,您府上的家宴咋辦?”十阿哥瞥我一眼,大有輕蔑之意:“且放心吧你!我府上的廚子隻有比你更利落!今兒隻不過尋個理由領你出宮散散心!”
我再無顧慮,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鞭:“那還等什麼?上馬走好咯您嘞!”我刻意學著店小二的油腔滑調,十阿哥聽得哈哈一笑,揚鞭策馬,雪地裏踏著碎瓊亂玉,一路迤邐向郊外而去。
馬,百騎不厭,或許前生我就是個馬倌兒。縱馬疾馳,朔風飛揚,貪婪地呼吸著幹冷的空氣,清寒一絲絲沁入胸膛,隻覺神清氣爽,胸中沉鬱汙濁之氣盡散。
雖是數九寒天,這麼疾馳一圈下來,身上已微微發了汗。十阿哥回頭笑道:“騎技有進益啊!沒落下多少,在此處歇一陣罷!”當下,二人牽著馬緩步而行。
郊外奇鬆怪柳頗多,覆著白雪,千姿百態,晶瑩奪目,甚有雪趣。我且行且賞,興致盎然。十阿哥嗤笑道:“幾棵樹就能把你樂成這樣,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我輕歎道:“可不是,宮裏的樹都長得規規矩矩的,即便不規矩,也被人修得枝齊葉整的,沒趣得很。今兒見到這等渾然天成的景致,不多瞧幾眼怎麼對得住您一番苦心?”
十阿哥微笑瞅著我,欲言又止,我笑咪咪道:“咱們都是爽利人,有甚話不妨直說!”十阿哥略一沉吟,道:“你今年十九了吧?過了年就該稱二十了!也不小了,可有為自己個兒的將來打算過?”
我答道:“左不過是等到出宮和家人團聚罷了,能有什麼打算?”十阿哥歎一口氣:“八哥近幾年心思全擺在政事上,不是有心冷落你,你別放在心上。咱們兄弟幾個,屬他個性脾氣溫和,品性也是一等一的,你若跟了他,富貴自不必說,知心知意也容易得很!”
我皺著眉頭,苦巴巴問道:“原來您今兒個是當說客來了?”十阿哥瞪眼道:“保媒拉牽的事兒我可不幹。今兒不過想起來白白說了一句,倒被你當成嘴碎的三姑六婆了?”
我放下心來,忙笑道:“得,得,向您賠個不是!是我小人之心度了您君子之腹還不成麼?”十阿哥無奈瞅我一眼,緩緩道:“你十三歲進宮,到如今咱們認識也有六年了,明裏你是奴婢,我是主子,可我心裏卻拿你當自個兒的妹子看,隻盼你有個好歸宿。你在宮裏這些年,早年受了不少苦,好容易如今皇阿瑪高看你一眼,又惹得人嫉妒生事。歸根結底,還是你身份不夠尊貴。我隻想著,你若跟了八哥,豈不是能早日出宮?也不會再教人欺負了去?難不成非得等到25歲出宮,高不成低不就的做個老姑娘麼?”
十阿哥此人是個實心眼,有許多事情他並不知曉,是以有此一說。我微笑道:“十阿哥您的心意我領了,可這法子無疑於揚湯止沸。別的不說,您倒是想想,八福晉能容得下我麼?依我這個性子,我這個低微的身份,出了宮進了八貝勒府,難道就能得安生日子過?”
十阿哥道:“有八哥護著你,你怕她做甚?”我搖搖頭:“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十阿哥,您別替我操心了,各人總有各人的福緣!月老可沒說我非得嫁給您這些皇子兄弟,保不齊我出宮後能碰上一個真心誠意待我的人!”
十阿哥氣道:“就知道是白操了這份閑心!”頓一頓,想起什麼似的問我:“你不是還惦記著老十三吧?”我忙不迭否認:“哪裏會?昨日的黃花菜,早就涼透了!”
十阿哥又是長迂短歎一番:“也幸而當日你沒跟了他,現如今他府上的光景可不就是昨日黃花,淒涼得很!”
我駭了一大跳,追問道:“怎麼了?”十阿哥麵上透著幾分憂色:“年前九哥看中城外一塊地,預備著蓋個別院,你知道賣家是誰?竟是十三福晉!堂堂皇子竟淪落到變賣田地……”
我驚詫至極,“十三阿哥再怎麼說也是皇子,何至於此?”十阿哥歎道:“老十三不曾封爵,內務府不會發例銀,往日花費左不過是靠著皇阿瑪的賞賜。他為人你如何不知?一貫隻是大手大腳。你不知道吧?福晉們平日聚在一處都說老十三娶了三位嫡福晉,他那三位福晉,平日吃穿用度一視同仁,都循著嫡福晉的例置辦!俗話說得好: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府上仆人也多,一百多張嘴,年關一到,該賞的還是得照賞,該用的也不能短了去!如何不至於此?”
我心裏頓時翻騰起陣陣苦澀,皇子失寵,竟會淪落到這般地步。“皇上知道此事麼?”十阿哥搖頭道:“現如今誰也不敢在皇阿瑪麵前提十三弟,前幾日四哥試探著問了一句,立馬兒被皇阿瑪一頓怒斥,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