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葉,擇洗幹淨;豆腐去皮,切小丁。入沸騰高湯中焯一下,再薄薄地勾一層玻璃芡。最簡單的配料,最簡單的烹製方法,卻別有用意。
青嫩的葉芽兒,細軟的豆腐丁兒,青如翡翠,白若瑩雪,氤氳騰騰著清新香味,煞是養眼怡心。康熙爺問道:“看著倒好,什麼名兒?”
我嘻皮笑臉:“薇羹。皇上,這葉芽兒是薇菜。可調節心氣,清潤胃腸。”
康熙爺驀地沉下臉:“你居心何在?”
我愕然,隨即省悟,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食之,最後絕食而亡,與我此前“咬定青山不鬆口”,拒不供出八阿哥,有異曲同工之意。我大意失荊州,竟未想到這一點。懊悔莫及,趕緊跪下解釋:“皇上,采薇別無他意,隻不過略表忠心,將這與奴婢同名的……”
“不錯,香融細潤,有些野趣兒。”我被打斷話頭,抬眼望去,他老人家正洋洋自得欣賞著我的驚慌失措,一邊品嚐著我的“忠心”。
你爺爺的!我在心底忿忿罵道,遲早被這老頑童玩死!康熙爺漫不經心道:“起來吧!愈發膽小若鼠,朕豈能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訕訕起身,心道:皇帝難道不是盡盼著人敬而懼之麼?再觀皇帝顏色和悅,想必巴豆之苦可免,心中頓有幾分高興。果然,康熙爺微笑說:“日後常做此羹給朕,朕倒喜歡這清淡細潤的口味。”我躬身應是。他又問道:“宮中何來這薇草?”我不欲隱瞞:“回皇上,此草種為四阿哥所贈,植在慚淨堂,倒有幾分野趣!皇上若不嫌棄,改日移駕去看看,可好?”康熙爺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趁著天子心情好,我獅子大張口:“皇上,采薇想趁日常得閑時呆在南書房讀書,不知皇上是否許此恩典?”康熙爺饒有興趣問:“你瞧上何書?朕先前賞你的書竟讀完了麼?”我笑回道:“采薇日前收拾書房時,瞧見書架上納蘭先生《側帽》集原稿,心癢難耐,極欲一睹為快,未得皇上準許,不敢妄動,遂特來請旨。”康熙爺麵現戚色:“容若的詞清新婉麗,直指本心,確是我滿清第一詞人,隻可惜天妒英才。唉!朕準你賞閱!”得償所願,心喜謝恩。
南書房珍藏俱是康熙爺心愛典籍,以史書居多,詩詞集次之。我對史書興趣少少,隻因我認識到一點,曆史是蒼白而單調的,常常隻是寥寥數語,評論一個人的一生,甚至是一個朝代的興亡。這些文字表述隻能觸其表皮的觀望,實質的鮮活與豐富,不甚了了。譬如我,有幸見證康熙朝風雲變幻的殘酷與相互傾軋。於是了解到,這些人,似絕情卻若有情,似智慧卻若愚魯,根本不能隻用“成功”或“失敗”來形容。他們首先都是普通人,七情六欲,貪嗔癡怨,他們都逃不掉。他們都很豐富,各具特性,是我生活中真實的存在。有一些人,甚至與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我有心無意間總想要躲開八阿哥,以免彼此尷尬,他似乎亦然。我隻遠遠見過一次他的背影,單薄哀傷,頗有幾分意興闌珊。良妃不久前過世,他定然是悲不自勝。皇宮裏父愛是一種奢望,母愛也許是這些皇子們全然擁有的唯一親情。裕親王病故時他悲涼淒絕的笑,猶在眼前。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此時的他正是如此。隻是,我卻不能再一次安慰他,甚至是問候。
我其實不恨他。我知道,所謂的還與欠,不過是自我安慰。有一些事情,永遠無法償還。譬如:感情。
我會選擇性失憶。在我又殘又啞時,紫藤花架下那位風姿卓然的男子。他說:“隻要你還活著,我就要你。我會照顧你,不會讓你孤伶度日。”如此堅定的承諾,於一位殘疾少女蒼涼陰暗的人生而言,無異於一抹亮色與暖色。縱然不翼望得到,卻是觸手可及的慰藉。
我會記得。
人總要學會記住他人的善,忘記所謂的惡。尤其是我,這皇宮裏除去小德子與雨枝,幾乎所有人都曾傷害過我,甚至是崔嬤嬤也曾對我惡言相向。我若執著於“惡”,還要不要活了?恐怕是來不及執著,已然氣個半死不活!
十阿哥一如從前,時常找我“飲酒作樂”,他形容為作樂,我聽著直犯別扭。轉念一想,他從來能帶給我歡樂,作就作吧!十四偶爾會來,斜眼瞪我的次數直線下降。我甚為得意,終於,有人覺得欠我的情了!翻身做債主的感覺爽心爽肺!
十阿哥飲一口酒:“給你講一笑話!”我做洗耳恭聽狀,他一本正經,沒有半分玩笑的模樣兒:“鄭喜定的媳婦不見丈夫,便到公公家去找。見公公洗臉,便問道:“爹,喜定呢?”公公不悅,繼續洗臉。媳婦生氣,又問:“爹,鄭喜定呢?”公公大怒:“洗臉!”
我微一愣怔,回味過來,頓時笑成亂顫的花枝一朵。十阿哥鎮定如山,略有得色,我越瞅越樂,想不到他竟是個中高手,講笑話的要點就是冷靜,娓娓而談,最後包袱一抖,一語道破,妙趣橫生。
十四一咧嘴剛要笑,瞅見我放肆不羈的模樣,旋即換了副冷麵孔:“你就沒個姑娘家的樣兒!十哥你也是,這等粗俗笑話也講給她聽,教得她半分規矩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