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塵心定(1 / 3)

馬車輾過雪地吱吱扭扭的聲響,突兀如胸中不整心跳。

四阿哥一臉愁雲倦憊之色,嘴唇緊抿,沉默不說。一路如此。

我隱約猜出些許,他如此失態,暗渡陳倉帶我出宮,必是與十三有關。心頭一陣發緊,他意欲何為?十三遇到什麼麻煩?

他艱難開口:“薇薇,十三弟近況堪憂,十分消沉,你勸勸他罷!”

我無奈苦笑:“我何來本事勸他?你們素來不喜我過問政事,此次事由我亦是絲毫不知,如何開口勸慰?”

他目光微冷:“你有這個本事。上回十三弟私自去圍場,回京後判若兩人,你功不可沒。相同言語,須看是何人述說。你的話,他能聽得進。”他別開目光,最後一句似歎非歎,有淡淡酸澀。

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他:你別擔心,他會好起來,你倆日後會並肩攜手,稱君封王。

馬車緩緩駛進一條胡同,狹窄,細長。深處盡頭靜寂矗立一座宅子,陰影重重,神秘幽深。我確信自己從未來過,然而此處竟令我仿若熟稔。

我心頭猛跳,怯意橫生。

他輕輕牽過我的手,掌心溫暖滿是憐愛,令我心定。目光堅定專注:“薇薇,你獨自進去。我在此處,等你。”

我點點頭,踏雪有痕拾階而上,一腳跨過門檻,忽而回首相顧。新月清暈,花樹堆雪。黑袍,白雪,都是清透的顏色,分明而強烈。他的神色卻晦暗不明,惟獨那雙黑眸,炯炯若電,火光直欲燒進人的心裏去。

我嫣然一笑,轉身快步而去。

院中一人似已等待多時,受不住天寒,不住嗬氣搓手。見我近前,忙迎了上來,聲含哽咽:“姑娘,您可來了,快勸勸主子罷。太醫說這麼下去,可就…”我急問道:“阿貓,究竟怎麼回事?十三爺所患何疾?竟如此嚴重?”

阿貓一路領著我往西屋而去,一麵抹著眼淚:“還是腿疾,本來也沒什麼大事。您知道服中藥需得忌口,可自打搬進這兒,爺便喝上了酒,整日價除了睡覺隻是不停飲酒,一日要喝上二、三斤烈酒。如此一來,藥性便失了效。四爺偷偷進來,勸過好幾回。爺嘴上答應著,待人一走,他自管自的喝……”

我略鬆一口氣,酗酒麼,不算多惡劣的行徑,尚可勉力一試。

一陣斷斷續續,悲愴且哀涼吟歌聲聲入耳、字字震心。“問什麼虛名利,管什麼閑是非…學取他枕清風鋪明月陳摶睡…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卻是那曲《寄生草》,三次聞聽,次次曲同意異,此一次,是滿徹心扉的悔恨無奈。

阿貓替我掀開簾子,“姑娘,您自個兒進去,我在外麵照應著。”我應了一聲,放重腳步走進屋內。

屋內酒氣衝天,一豆燭火,忽明忽暗,映得十三一襲白衫慘慘淡淡,麵容淒愴。隻一年餘未見,眼前故人竟似蒼老十年,二十餘歲豐神俊朗的十三少竟如一垂垂將老遲暮之人,神銷骨瘦不說,單單眼底那份了無生機的無助便可令人扼腕痛哭。

我心弦震顫,眼淚生生欲落,忙闔緊眼簾,然,數滴溫熱的濕潤已奪眶而出。他渾不覺有人進屋,仍自一手執杯豪飲,一麵口中喃喃而歌。

我惻然而立,良久,待心緒平穩方靜靜行至他麵前,握住他舉杯的手,卻一時無言可訴。他緩緩抬眼看我,眸中瞬間異光流彩,隻得一瞬便如流星隕落旋複暗沉。我輕聲道:“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麼?你答應過我要善待自己,不令我擔憂難安。你如此飲酒傷身,如何叫人放得下心?”

他揉揉眼睛,神色迷惑,忽地展顏一笑,緊緊抓住我的手:“采薇,這一次你別跑開,聽我把話說完,可好?”

我點頭微笑:“好。”

他神色黯然:“你撒謊!我常常見你這樣站在我麵前,握住你的手,能感覺到你手心裏柔軟的繭子,然而,你總是不待我解釋完,便沒了影兒,任我如何追也追不上…醒來後才知不過是南柯一夢。”

我伏下身子,抓起他的手貼在我臉上:“這一次是真的,你有什麼話就告訴我,我在這兒乖乖聽著,好不好?”

他頓一頓,輕輕撫碰我的臉龐,眼神迷離傷心難掩,“采薇,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知道你有多怨我,就像我從前恨你一般。我知道你手上的繭子,身上的傷痕,全是因為我,你不忍心傷害我,隻為顧全我,便舍去一切傷害自己。你不嫁我,是受皇阿瑪脅迫。你騙我說不信任我,可笑的是當初一語成讖,我果真不值得你信任,我另娶她人,三妻四妾。你不知道,我常常想她們為何不是你,為何不像你,為何不能令我牽腸掛肚,為何不能教我魂牽夢縈,為何不會忘記自己是誰而去做一些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我知道那些荒唐可笑,是我自己,是我的真實。我願意陪你呆在屋頂上吟曲賞月,願意為你去學方言習秦腔,願意看著你任性刁蠻惹我生氣,更喜歡聽你講笑傲江湖……”

我怔怔聽著,怔怔任憑淚如雨下。許多年前,我曾經祈盼過終有一日十三能知道真相,曾經想過他知情後麵對我時會是如何心痛愛憐、如何悔痛自責。這是人性的陰暗麵,愛人移情,沒有人能甘心情願。然而,最終我想像到今日之情難以堪,這一切傷痛己不能受,又何苦加諸於人?此刻,他有傷痛十分,我又豈會少過他半分?

他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紋:“盈盈與令狐少俠終是雲遊四海了,對不對?在圍場之時,我很是盼望你能親口告訴我,如此,我會放下一切與你遁跡江湖。憑他什麼名利皇位,終不過若浮雲流水,終歸煙消雲散。何不學取那範蠡泛舟五湖,自在逍遙?隻是,現如今,我縱然想亦是不能了。錯過了,錯過了……”

十三長歎一聲,伏於桌麵沉然睡去,緊握我的手卻絲毫不肯鬆開,我隻得伏靠於他膝蓋處,觸碰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結節。我咬一咬牙,顫抖著掀開褲管,頓感百針刺心,膝蓋紅腫青紫,化膿流水,已成殘破不堪之狀。這個病根兒,我不敢深想,隻怕自己會崩潰失措。

“阿貓。”驚覺自己聲音顫抖嘶啞。阿貓聞聲而來,助我扶十三上榻躺倒,二人下了死力方將我的手抽出他的桎梏。

我正色道:“他要飲酒你們就給麼?既知酒與他不利,便該斷了,怎能縱容?”

阿貓一臉委屈無奈:“怎麼沒有勸過?福晉與爺平素從不紅臉,為此事不知吵過多少回了。最後爺摞下一句話:無酒不膳。咱們橫不能眼瞧著爺餓肚子吧?”

我恨聲道:“他不吃就餓著,餓極了總有吃的時候。”

阿貓撇嘴道:“爺的脾氣您還不知道麼?前些日子,福晉一狠心傳下話不許給爺供酒,爺竟果真三日不用膳。無法,還得繼續給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