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疼痛在靈魂(1 / 2)

——讀畢星星《時銳的往事》

書林折枝

作者:陳為人

疼痛的類型大概可分三種:肉體的疼痛、神經的疼痛和靈魂的疼痛。大夫說,癌症病人往往會自己用刀劃割皮肉,以此來減輕神經的疼痛,可見神經的疼痛比肉體的疼痛更為難忍。但是還有一種疼痛比神經的疼痛來得更為慘烈,那就是靈魂的疼痛。此疼無計可消彌,久在腦顱,久在心頭。

讀畢星星《堅銳的往事》一書,驀然間就感受到一種靈魂的疼痛。

畢星星在《自序》中寫道:“一開始,不過想真實地寫下一些往事,還是中國文壇‘寫真實’口號的餘緒”,“一些直麵傷痕和鮮血的寫作逐漸開始剌痛感應的神經”。又說:“往事堅實,大曆史的胃口消化不掉。往事尖銳,會時時剌痛麻木的皮肉。”

對於往事,我們已經耳熟能詳了各類描述:追憶逝水年華、激情燃燒的歲月、往事並不如煙等等,往事如水如火如煙,然而,往事有形狀有硬度嗎?畢星星把往事描述為“堅銳”!

海德格爾哲學的深刻之處在於:他使我們對生存現實的認識理解超越了三維空間,進入一個四維的時空。他著名的《存在與時間》,賦予我們一種穿越時間隧洞的眼力。過去的潛在記憶如硬剌插入生存的現實。海德格爾有一個比喻:每個人當前的境遇就像一個“槍尖”,它是過去與未來的交叉點和集中點,它發射著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

畢星星與海德格爾“英雄所見略同”地發生了共鳴共識。

畢星星在《堅銳的往事》一書的序言中寫道:

一個人一個家,各人的成長史,似乎旁逸斜出,一條大致的脈絡卻清晰可見,一條圍繞主流記憶或疏遠或對立的履痕,腳窩刺目。

我開始把眼光投向民間,關注民間記憶。這種關注從我個人,從身邊,到家族,到村莊,到朋友,到我接觸的大人物。我不計較官方對他們的評價,盡量還原一個一個真實的人物和事件。不論它當時當下是否政治正確,也不論這種回憶對我是否構成傷害,我隻是堅持提供一個人的記憶。……

畢星星的筆下,為讀者提供的都是鄉野村夫式的小人物:

高頭村的畢庭佐,被鄉親們稱之為“師傅”。師傅可不是隨便叫的,別人幹不了的“活”,他都得拿出兩把“刷子”:大到宣傳方針政策寫標語,小至村民家的紅白喜事擬對聯,以至測字打卦算命運……師傅者,可不是我們現時叫濫了的那個稱呼,那是代表著為師為父,何等崇高的地位!然而,就因為“稀裏糊塗成了國民黨員”,成為黥於臉上的“罪”字,傾其一生也沒能洗幹淨。一代鄉村精英人才因此廢棄和擱置。“師傅”的悲劇是一個鄉村的縮影(《最後的鄉紳》)。

南岩是山西著名的特級教師,1989年榮獲全省語文教學的最高獎項“金鑰匙獎”。一生從事教書育人,可謂桃李滿天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眾多學校都挖的尖子人才,卻是一生處於貧病交加之中。作者筆下所描述的“治病”過程,讓人不由就聯想到卡夫卡那句名言:“疾病是世界的隱喻”(《特級老師南岩之死》)。

一個被人看作“甜麵湯”的憨厚農民,走近了神秘而博大精深的八卦周易,並在全世界醫學難題的禁老鼠瘡領域有著驚人神奇靈驗。然而,在那個“罷黜百家,獨尊唯物”的思想環境下,把一切現代醫學現代生物學都無法解釋的神秘,統統當作封建迷信。連作為兒子的作者,也是以“審父”的批判眼光看待自己的父親,以致父親突發腦溢血匆匆離去,帶走了那個隻屬於他的秘密。那個本可以傳諸後世造福人類的秘方,遂成千古絕唱廣陵散(《一個農民和他的八卦》)。

還有《誰還知道李希文》中的那個與郭沫若對詩唱和,讓周總理握手接見的民間奇才李希文;《劇壇怪才墨遺萍》中那個曾經唱紅秦晉魯豫的蒲州梆子名角墨遺萍等等。

畢星星從窮鄉僻野上,為我們挖掘出一個個被大曆史所遺忘的人物。

我們已經習慣了那種大人物大事件的“宏大敘事”,崇尚“春秋筆法”,認為芸芸眾生的生存狀況何足掛齒。這一正統主流史學觀早就引起胡適的質疑。他在1930年寫的《上海小誌序》中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提出“大”與“小”的曆史辯證關係。隨著時代的變遷,那些朝代的興替、君主的廢立等等都在我們的眼中小化,而《史記》中偶然提到的一筆“奴婢與牛馬同欄”或“躡利屣”等閑筆卻引起我們極大的興趣。管中窺豹,從中我們了解到諸如漢代奴隸如何生活,婦女纏足由何而起等有關一個時代生存狀況的問題。這種有關人類生命進程,以及一個時代的文明性質的問題,才是人類文化史上有重大意義的史料。這可否算是“小中見大”的另一層含義?

別林斯基在評述到巴爾紮克《歐也妮·葛朗台》中歐也妮為給他表哥咖啡中加一小勺糖所經曆的心理鬥爭時說,歐也妮此時下決心的勇氣並不弱於拿破侖越過阿爾比斯山時的決心,小人物也有一顆七巧靈瓏之心。一滴水可見太陽,一個人的生存狀態是諸多複雜人際關係的總和。真實地寫出一個人的生存狀況,也就寫出了他賴以生存的全部複雜時代背景和社會風貌。而正是在這一點上,也許將來的史學家還得從那些“識小”的不賢者們所記錄下的小人物身上,去尋找已經逝去的時代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