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憑欄吹來涼風,天
間好一派祥寧的景色。
遠離塵囂,軟紅之外,青硯台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盤膝而坐,矮幾上的紅泥小爐上,新茶初沸。
有個童子急急
奔來,錯亂的腳步聲,驚破一室幽謐,“先生,公子回來了!"
老者微微有些驚詫
道:“你為何如此慌張?"
童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
道:“那個……先生,公子他很不對勁……”話未說說,公子的白衣已出現在門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麼說來……於是他揮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後微笑著道:“你來得好。這壺鐵武觀音剛剛沸開,坐吧。’’
公子在門邊站了許久,一雙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轉為平和,這才走進來,在他麵前也盤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壺嘴中流淌而出,落人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公子被塵世漂淺過後的清貴高雅的臉,
“我記得我當年藝成下山,與我的師父告別時,師父對我說了一句話。”老者將茶推至公子麵前,緩緩
道,“師父說:‘你這一步踏下去,紅塵如斯,就別再回頭了。因為,即使回了頭,也已非前身。’這句話我費了很多時間去想,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當我經曆過一些事情,再回想起來時,才終於明白師父的苦心。”
公子靜靜
坐著,一言不發。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當年出青硯台時,我沒有把這句話送給你,是因為覺得你還不需要。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好生領悟。”
公子依舊低垂著眼睛,什麼表情都沒有。
老者看了他麵前的茶一眼,道:“涼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種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邊,他微微揚頭、啟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臉上已露出和藹的笑容時,他突然“啪”的一聲,將杯子擲到了
上,玉瓷碎裂,茶水蜿蜒,整個屋子裏寂靜無聲。隻有外麵的雨依舊不停
下著,漸有加驟的趨勢。
老者盯著他瞧了半晌,歎口氣,又倒了杯茶過去,“那杯涼了,不要也罷。再喝喝看……”
公子驀然抬頭打斷他:“老師!"
“喝茶。”老者壓沉了聲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會,目光中綻露出極絢的光芒,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不複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樣。
“老師!"他急切
道,"殷桑是誰?"
老者臉上升起不悅之色,“聰明人不該問這個問題。”
“請你告訴我!"公子站起身來,半個人穿過小幾,沸騰的水氣從壺嘴裏冒出來,蒸騰著他的胸口,可他卻似乎毫無感覺,依舊眨也不眨
望著老者。
老者垂首,雙手在身側慢慢握緊,然後以一種很悲哀的聲音道:“無痕,知道那些對你沒有好處。聽我的話,忘記他。”
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我有權知道我是誰。”
“你是水無痕,青硯台的大公子,未來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領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個有著滿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裏的人,對不對?"最後那一句對不對,擲
有聲。一時間,整個房間裏好像都在回響著他的聲音——
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老者深深
歎了口氣。也罷,該來的還是會來,怎麼都躲不過。瞞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當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麵一道霹靂忽
響起,濃雲再度卷攏,天
間一片煞冷,大雨傾盆而下。
公子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不禁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的母親是當初深得皇上寵愛的殷貴妃,殷氏一門,因此頗受皇恩,飛黃騰達。然而,就在你即將出世時,忽有密折舉報殷家有謀反之心,當時的楊國舅連夜帶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龍袍。有眼線連忙通報殷妃,驚懼之下,孩子早產了。她自知難逃一死,便將孩子連夜托付心腹太監送出皇宮,自己則以死謝罪。當夜,藤蘭殿大火,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怎麼撲撲不滅,宮中侍衛忙於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脫。”
又是一記霹靂,重重
劃過,而公子覺得自己的頭也像是被那記閃電劈開了,許多記憶蜂湧而至,快得根本來不及讓他一件一件接納。
“殷家所有餘黨,後來都在三個月內被盡數殺光,隻有那個孩子,不知所蹤。十六年後,卻有一暗殺組織神秘崛起,不僅僅是操控江湖,更鼓動三城造反,謀逆天下。它的領頭大哥,就是昔年的那個孩子,自取名為,殷桑。”老者說到此處,停下來看公子。公子抱住頭,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抖,身子又熱又冷,像在水火中反複煎熬。
“我說過,聰明人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記起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公子伸手扶住牆,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四肢好像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哆嗦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見他那麼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幾分,輕聲道:“無痕,你我六年師徒之情,為師不會害你,為何你卻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師……老師……”
他是他的老師,是他這六年來最親的人,他教他守禮明德,教他運籌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親生父子更親。可是——
他也瞞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變了他的性情,他讓他忘記了他自己!
“老師,為什麼!"公子嘶聲道,"為什麼必須要這樣做?"
老者一字一字
道:“因為,我也不舍得你死。”
是的,他不舍得。這孩子是百年難遇的美玉良才,他不舍得他就此毀去,就此隕落。他想給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點,使他重頭開始。可是,天不從人願,該想起的,還是會想起,發生過的,永遠無法抹去。
他慢慢撫摸公子的背,像安撫著一隻受傷的動物,充滿慈悲。
公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漆黑,盛滿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心緒。
“聽我說,無痕,事情沒那麼絕望,你還可以選擇。”老者柔聲
道,“你還可以再選擇一次。當水無痕,還是重當殷桑,這次,由你自己決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檠神功,在你體內魔性發作時成功
洗去了你的記憶,然後灌輸新的記憶給你,給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現在,我內力已失,已經不能再來一次了。所以,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願意做無痕,你要答應我,當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硯台的接班人,是顧明煙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後必須事事為武林著想,為公道著想,你的存在就是維護正義,營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開口道:“如果我選殷桑呢?"
這回輪到老者一顫,沉默了半晌才道:“那麼你今天走出這道門後,我們師徒情誼就一刀兩斷,從此你走你的獨木橋,與我再無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殺人之心,青硯台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雨勢更大,風吹人窗,水漬一片,而那原本撲鼻的茶香,此刻聞起來也沉鬱了許多。
一邊是血海深仇,一邊是六年師恩;一邊是曾經的知己,一邊是將娶的佳人……原來他畢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話,大概會一掌擊在牆上,滿臉不屑
走掉吧?什麼正義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這六年時間,他已被洗得脫胎換骨,仁義道德像新萌魄種子一樣,已在他心裏紮了根,無法棄之不顧。
公子跪坐在
上,任雨打濕他的脊背,眼中朦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