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節選)
精品閱覽室
作者:陳忠實
祖居的屋院在白鹿原北坡根下的一個小村子裏,距西安城不過50華裏。得著路程近的方便,有事要做很快就能回到那個小院,無事也常常想回去便回去了。其實,無論有事無事,就是想在那個曾經生活過50多年的屋院裏坐一坐,到門前的灞河沙灘上遛一遛,似乎心理上的某些虧缺就獲得了補償。這種感受隻有在這一方小小的地域才會發生,回家走走就成為永無遏止、永無滿足的欲念潛存心底。
近日我又回到祖居的屋院。車子在愈加稠密的高樓之間的公路上行駛,不覺間便駛上滻河大橋。我的心在那一瞬便發生微妙的變化,頓然亢奮起來,這是走世界上任何一條路、過任何一座橋都不曾發生的一種心理和情緒的反應;更為奇異的是,每次回歸老家,車子剛剛駛上這座大橋,我的情緒便發生這種亢奮的變化,幾乎沒有一次例外。我至今說不準這是一種生理反應,抑或是一種心理反應?我唯一能想到的因由,大約在我的潛意識裏,這是我回家的橋,或者說是離我家最近的一座橋,過了這座橋,便進入我大半生都跑跑顛顛於其中的一方地域了。
過了滻河橋不過三四裏地,就進入白鹿原北坡下的灞河川道了,北坡上和河川裏排列著稠如藤葉似的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村莊。無論作為鄉村教師或基層幹部,抑或後來有幸成為專業作家,我在滻河灞河兩道河川和白鹿原上整整跑跑顛顛了30多年,在進入傳統習慣所劃的老年年齡區段時進入西安城。在城裏待過幾年,在新世紀到來的時候,卻也難以抑壓灞河岸邊家園的誘惑,決然一人回到那個祖居的屋院,不覺間竟有兩年……
回到祖居的屋院,燒一壺源自村中深井的自來水,三五下清掃了院中走道上的積塵和落葉,坐在院中喝一口茶,在車過滻河橋時發生且持續到開鎖進院時的那種亢奮情緒,頓然消失了,不覺間轉換為一種沉靜,既區別於在城市住室裏的沉靜,也區別於過去常住這裏時的那種沉靜,當屬重新回歸時獨有的一種沉靜。這種獨有的沉靜心境也是隻有坐在這個小院裏才會發生。在城市待得久了,少不得忙忙亂亂,也多有來來去去,有得意也難免懊喪。在走進祖居的屋院坐在小院裏抿一口茶的時候,似乎“寵辱”被蕩滌得絲毫不留了,任何欲望也都隱退無痕了……這種獨有的沉靜,就成為回歸祖居屋院的誘惑,一種永難滿足更難得淡化的念想潛存心底。
我總是想到村前的灞河邊上遛遛。走出家門再下一道小坎,便是村人賴以生存的旱澇保收的田地了……現在的河川裏幾乎看不到麥子和苞穀苗了,整體變成了櫻桃園。到5月初,櫻桃樹上都掛滿紫紅的淡黃的櫻桃,西安城裏的居民,到原上原下和原坡來摘櫻桃,車擁人擠,盛況持續大半月。碰到一位鄉黨,拉起閑話便說到櫻桃,兩棵櫻桃樹的收入超過一畝地麥子的價值。自然就不種麥子苞穀全種櫻桃了……我幾乎每年5月都會到原上摘櫻桃,既為品嚐這北方第一料成熟的鮮果,更在看那些鄉黨往錢袋裏塞錢時生動的喜悅臉色……
這是冬天,我又漫步在灞河邊上,冷風颼颼,河水清透見底,我的心裏愈加沉靜。我走過一些名山大河,多是以觀賞的眼光去看的,新鮮的驚喜是自然發生的,也曾把那種感受訴諸文字。然而,那些感受完全區別於麵向眼前這條灞河的沉靜心態。這是家園。回歸家園所發生的沉靜心態,是在家園之外的別處不曾有過的。
哦,我的家園。
(選自《人民日報2013年散文精選:陌上何時花開》,有刪改)
品讀賞析
本文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與地域特色,以時間為序,把從想要回家的迫切到回家路上的亢奮再到回到家的愜意與沉靜,描摹得淋漓盡致。作者巧妙地展開聯想,深情回憶,豐富了文章的內容,字裏行間洋溢著對家園的喜愛、依戀和讚美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