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正是姚母,姚芸兒瞧見母親,剛喚了一聲“娘”,眼圈便紅了。姚母見到女兒、女婿,先是一怔,似是沒想到他們還會上門,待聽女兒喚了那一聲娘後,鼻尖也是一酸,趕忙將姚芸兒拉進了屋子,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見她氣色極好,身子也圓潤了些,方才微微放下心來,還未開口,眼眶也濕了起來。
“芸兒,娘早都想去看你了,可實在是沒臉去啊,你快和娘說說,你還害喜嗎,每日裏能吃得下飯嗎?”
堂屋裏,姚母拉著姚芸兒的手,不住地問著,而袁武則站在院子裏,沒有進來。
“娘,你放心,我吃得很好,睡得也好,這孩兒很乖。”姚芸兒說著,見屋子裏安安靜靜的,遂道,“二姐和小山去哪了?大妞和二妞呢?”
這話剛說完,姚母的眸心便浮起一抹黯然,沉默了片刻,方才歎道:“金梅和小山下田去了,大妞和二妞,娘實在沒法子養活,前些日子,已經托人把這兩個孩子送到了王家村,回王家去了。”
姚母的這一番話剛說完,姚芸兒的臉色便變了,驚詫道:“娘,王大春會把大妞、二妞賣了的,你怎麼能把她們送回去?”
姚母想起那兩個外孫女,心裏便是刀割似的疼,忍不住舉起袖子抹了把眼淚,道:“你爹身子本來就不好,又聽說金梅被張家退婚,一氣之下病倒了,這些日子連床都下不了,家裏哪還有那個能耐,養活那兩個小祖宗?”
姚芸兒見母親這般說來,心裏也是酸澀得緊,又聽聞父親病倒了,當下再也坐不住,隻與母親一道去了裏屋,就見姚老漢瘦得皮包骨頭,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眼見著是要不行了。
姚芸兒瞧著大駭,上前不住地喚著爹爹,姚老漢一動不動,整個人都瘦脫了形,臉色更是蠟黃蠟黃的。
“娘,爹爹病得這樣重,你怎麼不告訴我?”姚芸兒心頭大慟,見無論自己怎樣呼喊,姚老漢都是昏睡著,偶爾睜開眼來,眼底也是渾濁一片,連人都認不出了。
“上回在你家,女婿將我和你二姐一道趕了出來,娘哪還有臉再上門擾你啊?”姚母瞧著姚老漢那副模樣,淚水也滾了下來,又見女兒哭泣,上前道,“你爹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你和女婿說說,他這嶽丈橫豎也就這麼幾天,要他大人不記小人過,等到了那一天,咱家沒個頂事的男人哪行……”
不等母親說完,姚芸兒抹了把眼淚,從床前站起身子往外跑。
“相公……”
聽到小娘子的聲音,袁武頓時轉過身子,剛進堂屋,就見姚芸兒奔了過來,差點撞在他懷裏。
“出什麼事了?”袁武見她一臉淚痕,眉頭頓時皺起。
“相公,爹爹病得很重,娘說橫豎也就這麼幾天了,你去城裏,請個好大夫來給爹瞧瞧,好不好?”
姚芸兒心慌得厲害,眼底噙滿了淚水,攥著袁武的衣襟,似乎他便是自己所有的支柱。
袁武聽了這話,拍了拍她的手,撫慰道:“你先別哭,我進去看看。”
到了裏屋,姚母正守在一旁抹眼淚,見袁武進來,臉上倒難免有些訕訕的,所幸袁武也不曾理會她,徑自走到姚父身旁,見姚父這般模樣,心頭便是一凜,對著姚芸兒道:“你和嶽母在這裏守著,我現在便去城裏請大夫。”
待男人走後,姚母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攥著女兒的手,也說不出話來,唯有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娘,你別哭了,爹會沒事的。”
“有女婿在,你爹這身子,總算還有個盼頭。”姚母心頭感慨,淚眼婆娑地開口,“芸兒,娘先前可真是偷吃豬油蒙了心,瞧你和女婿過得好,就想著把金梅嫁過去,好讓她跟著你享享福,你爹知道後,隻差點沒將娘罵死,你爹如今病成了這樣,和娘也脫不開關係啊!”
姚母說著,越發哭個不住:“娘是窮怕了,又怕金梅往後落得和你大姐一樣,娘是沒法子,才想著要把她嫁給姑爺,芸兒啊,你可千萬甭怨娘,啊?”
姚芸兒攬住母親,為姚母將淚水拭去,那淚珠卻也一顆顆地往下掉,她搖了搖頭,不斷地勸慰著母親:“娘,您別哭了,女兒不怨你,有相公在,會好的,咱家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待袁武領著大夫趕到姚家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金梅剛瞧見他,便無顏待下去,隻得躲進裏屋,再不敢出來。
姚母將大夫迎進屋子,姚芸兒見袁武風塵仆仆,一路顯然都沒歇過,額上也布滿了汗珠,她瞧著,便心疼起來,趕忙為他端來茶水,趁著他喝茶的空當,拿起汗巾子去為他擦拭。
袁武見她那一雙眼睛哭得猶如小小的桃子,黑眸便浮起一抹無奈與疼惜,箍住她的腰肢,令她靠在自己胸膛,輕聲安慰她別怕。
未過多久,就聽裏屋傳來姚母與金梅的哀號,姚芸兒一震,趕忙從男人的懷裏抽出身子,一轉頭便見那大夫已走了出來。
“大夫,我爹爹怎麼樣了?”姚芸兒雙眸滿是驚恐,對著大夫言道。
那大夫搖了搖頭,隻道了句:“你爹這身子,早已經熬透了,別說是我,就算是華佗再世也救不活他,你們還是為他準備後事吧。”
姚芸兒一聽這話,眼前頓時一黑,幸得被男人穩穩抱住,那大夫甚至似是嫌晦氣一般,也不多待,剛說完這句,便匆匆離開了姚家。
夜深了。
姚家的燭火依舊燃著,姚老漢昏睡了許久,終是睜開了眼睛。
“他爹,你醒了?”見他睜開眼睛,一家人頓時圍了過去。
姚老漢看了妻子一眼,眼瞳環視一圈,最終落在了姚芸兒身上。
見爹爹似是有話要告訴自己,姚芸兒趕忙上前,跪在床邊,剛握住父親的手,淚水便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姚老漢虛弱到了極點,口中沙啞難言,姚母見他緊緊地凝視著姚芸兒,知曉他定是要將十七年的事告訴女兒,便站起身子,對著金梅與小山道:“你爹有話要和芸兒說,咱們先出去。”
待母親與姐姐弟弟走後,姚芸兒望著躺在床上的父親,一顆心仿佛被人攥在了手心裏似的,捏得她難受到了極點,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爹爹,您有話要和芸兒說嗎?”見姚老漢顫抖著嘴唇,姚芸兒將耳朵貼了過去,就聽姚父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著她說了幾個字來:“箱子裏,有個盒子……你去……拿出來……”
姚芸兒循著老漢的眼眸望去,就見床頭擺著一隻木箱,那還是姚母當年的陪嫁,早已破損得很了,姚芸兒起身,將那箱子打開,就見裏麵全是些衣衫鞋襪,翻了許久,才在箱子的底部尋著個小盒子。
那盒子並不大,拿在手裏卻又覺得沉甸甸的,盒蓋上刻著花紋,雕工甚美,形態雅致,不知是什麼料子做成的,竟散發著一股隱隱的香味兒,十分好聞。
姚芸兒雖沒什麼見識,可一見這盒子,卻也覺得這定是件極其珍貴的物什,家裏向來貧寒,又怎會有這般精致的東西?
“爹爹,您說的盒子,是這個嗎?”姚芸兒將盒子遞到了父親身邊,姚老漢渾濁的眸子在瞧見盒子的刹那,便透出一抹光彩,他緩緩點了點頭,喉嚨猶如風箱一般,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吃力:“芸丫頭,將盒子打開……”
姚芸兒按著父親的囑咐,將那沉香木的盒子打了開來,頓時覺得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愈加明顯,而盒子裏則安安靜靜地擱著一塊白如羊脂般的玉佩,在燭光的映照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溫溫潤潤的。
見父親示意自己將玉佩拿起,姚芸兒伸出小手,隻覺這玉佩觸手柔潤,滑如凝脂,仔細一瞧,便見那玉佩上刻著一個字,姚芸兒認識的字少,也瞧不出那字念什麼。
“爹爹,這枚玉佩……”姚芸兒秋水般的瞳仁中滿是不解,隻望著姚老漢,心跳卻莫名快了起來。
“芸丫頭,爹一直沒告訴你,你不是咱家親生的閨女……”
姚老漢話音剛落,姚芸兒的臉色頓時變得如雪一般的蒼白,她怔在那裏,臉上滿是不敢相信,姚老漢瞧在眼裏,卻仍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隻怕自己再不說,往後便沒了說的機會:“你是我十七年前,從雲堯鎮抱回來的,所以,爹給你取了個名字,叫作芸兒。”
姚老漢喘著粗氣,這一段話說得稍微長些,便歇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當年,我從荊州城趕貨回來,途經雲堯時,瞧見一個老婆子躺在地上,被凍得奄奄一息,我下車一瞧,才看見那人已經不行了,在她懷裏,就抱著你。”
姚芸兒眼瞳滿是錯愕,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父親,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恍如一場噩夢。
姚老漢緩了幾口氣,又開口道:“她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這塊玉,也是她交給我的,要你長大後,憑著這塊玉,去尋你的生身父母……”
姚父的話猶如驚雷一般,炸在姚芸兒耳旁,姚芸兒蒙住了,隻輕輕搖了搖父親的胳膊,眼眶中滿是淚水,搖頭道:“爹爹,你騙我的,我是你和娘的孩子,我是姚家的女兒!”
姚老漢歎了口氣,眼角也濕了,沙啞道:“你打小就和咱村的女娃不一樣,你生得俊俏,個子又小,當年那老婆子也曾說過,你們是從京城而來,她在臨終前也口口聲聲地叮囑我,說你身份貴重,一定要我好好照顧你,帶著你身上的玉,去邊疆找淩家軍……”
“淩家軍?”姚芸兒聽著這三個字,全身都是一震,輕輕地默念出這三個字來。
姚老漢點了點頭,道:“爹也曾想過要帶著你去邊疆,可一來路途太遠,二來沒過多久,滇南暴亂,爹打聽到淩家軍已從邊疆趕到了滇南,沒過多久,又聽說東海那邊有倭寇生事,淩家軍又從滇南趕到東海,這些年來,淩家軍東征西討,家裏事又多,爹實在是沒法子帶你去啊。”
姚芸兒瞧著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小,心頭頓時慌了,隻揉著父親的手,惶然道:“爹爹,您快別說話了,您歇息一會兒,我去喊娘過來。”
“芸丫頭……”姚老漢卻是攥住了女兒的手,竭力睜開了眼睛,望著女兒雨打梨花般的小臉,道,“自打你來了咱們家,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為了小山,爹和娘還想著要把你送去,給劉員外做妾,爹娘對不住你啊!”
“爹……”姚芸兒哽咽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姚老漢最後看了她一眼,低語道:“好在你嫁給了一個好男人,往後,就讓他領著你,去找你的親生父母,啊?”
姚芸兒見姚老漢已是合上了眸子,頓時伸出小手,去推父親的身子,一麵推,一麵喚道:“爹,你別睡,你別睡……”
姚老漢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最後道出了一句話來:“爹這輩子,太累了……”
“爹,爹爹?”姚芸兒見父親再無反應,忍不住哭出聲來,聽到了她的哭聲,姚母與金梅、小山一道趕了過來,姚母上前探了探姚老漢的鼻息,頓時撲在姚老漢身上,呼天搶地起來。
金梅與小山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號啕大哭。
姚老漢的身後事,自然全擔在了袁武身上,按姚母的意思,隻道姚老漢苦了一輩子,若能走得風光些,自然更好。
男人請來了周邊的四鄰,一切都按村子裏最好的來,就連那流水席都是有酒有肉,嗩呐班子接連吹了三天三夜,熱熱鬧鬧的十人大抬,將姚老漢送到了姚家的祖墳地裏,一切都是有模有樣,村裏的人在背後但凡提起姚家的三姑爺,莫不伸出個大拇指,誇讚其會辦事。
姚芸兒這幾日都如同怔忪了一般,隻隨著母親與姐姐一道哭靈守夜,家裏家外人來人往,她卻惶然不可終日,想起姚父臨終前的話,隻讓她的心頭一陣陣地發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一直到將姚老漢送下了地,請過街坊們吃過喪席,姚家方才安靜了下來。
姚母支撐不住,被金梅扶上床歇息,姚小山一夜之間仿佛長大了一般,將姐姐姐夫送到門口,道:“姐夫,你快帶著姐姐回去吧,姐姐如今有了身孕,姐夫往後要多多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