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才能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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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大剛

《易經》上有一段話:“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十分契合當下的思潮。

這些年來,社會思潮越來越多元化。思想流派的異彩紛呈,是一個社會具有相當活力和創造力的證據。思想的相互詰難,相互砥礪,共同推動,是“一致而百慮”的過程,是文化與文明再造之必須。人類文明史上,那些依靠禁錮思想而建起的宏偉事業,隻要禁錮的螺絲鬆動一顆,頃刻之間土崩瓦解的史實,不勝枚舉。

但爭鳴之中,潛伏著一種戾氣和蠻橫,使觀點之間的爭鋒顯得錙銖必較,劍拔弩張。那些偏執一端,動輒給論敵戴上足以下大獄的罪名,既毒化了思想爭鋒的品格,也降低了思想的醉人魅力。

偏執於某個學說而不知道融會貫通的人,都是“一曲之士”。這是莊子對很多“學人”的鄙視性稱呼。因此莊子不跟井底之蛙談論大海,是因為它受到空間的束縛;不跟夏天的蟲子談論冬天的寒冷,是因為它受到時間的束縛;不跟“一曲之士”談論天下大道,是因為他已經受到教條的束縛。

莊子雖是兩千多年前發論,但也是說給當下那些“學人”聽的。當下很多的無端爭論,有多少不是“一曲之士”的一麵之詞?“一曲之士”的產生,莊子以為是他們受到比如權力、金錢、自以為是,以及把自己當成終極真理化身,這些因素的製約。而如果他們從“道”的觀點來看萬物,一切皆平等,就能解除一切偏見與束縛,臻於全麵。

但現代化就是理性化,而理性化恰恰被簡化為利益算計,“以道觀之”作為純粹的學理訴求,因此極容易被懸置。在這個盛行利益算計的時代,如何確保觀點和立場的公正、可信,近乎“以道觀之”?荀子的“解弊”(解除蔽惑)之論至為重要。

對今天的一些“學人”來說,有三種“蔽惑”需要解除。

第一種,解曆史之蔽。巨變之際,清末思想家龔自珍尤其強調“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曆史的三峽”尚未渡過,而曆史知識的闕如,一則使研究者看待社會諸問題缺乏曆史眼光,陷於理論的焦躁與短視,二則曆史被人為遮蔽,研究者和一般公眾無法窺知曆史真相,無以知大道所在,唯知依傍人物,人雲亦雲。

第二種,解權勢之蔽。如莊子所言,求真知卻被物質和權勢所誘惑,通俗地翻譯,就是誰給錢給地位幫誰說話。實際上,甚至中國的一些智庫之不成熟,泰半也受製於此“蔽”。

第三種,解思維才學之蔽。中國傳統,向來不重邏輯思維,當今學人寫文章,邏輯很成問題的不是個別。進而言之,近代翻譯家嚴複最早發現中國人不重視歸納法,都是從“子曰”、“詩雲”出發進行推演,這種經學傳統,綿延不絕,在新時代不過是把“子、詩”換個現代名字而已,它不可能帶來新知,反而禁錮思想;而科學的方法,就是從觀察獲得的事實材料概括出一般原理。嚴複所言的英國經驗論傳統是值得認真對待的。

近世以來,同樣注意到這個問題的還有梁啟超,梁啟超把這種“蔽”稱為“心奴”,“心奴”有四種,誦法孔子,“為古人之心奴”;俯仰隨人,“為世俗之心奴”;聽從命運之安排,“為境遇之心奴”;心為形役,“為情欲之心奴”。除“心奴”,就是“解蔽”。

上述諸賢的“解蔽”之法,要旨在於,不管處境如何,要始終保持獨立自由的思考,出諸公心,持諸公論,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方可“百慮而一致”,是為從“心”的層麵做功夫。

從“物”的層麵來講,要做到“殊途同歸”,必須對眾多公共政策予以適當調整,漸次化解日益嚴重的貧富懸殊;公平正義製度必須建立,以此平複民眾心中塊壘。否則“百慮而一致”,便是空中樓閣,行騙的把戲。

馮友蘭先生在其生命的最後時刻完成的著作《中國現代哲學史》末尾提到,“從‘仇必仇到底’的路線轉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線。這是一個大轉彎。在任何一個社會的大轉變時期,都有這麼一個大轉彎。”從革命到建設如此,從思想紛爭到改革共識的形成,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