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紅塵II (五)
青色小說
作者:獨木舟
她狠狠地抹眼淚,毫不在意過度用力拉扯皮膚會導致麵部皮膚鬆弛,這時,她的視線落在角落裏一大堆公仔布偶上。
其中有一隻打瞌睡的白色兔子,平時很不顯眼,可這個刹那,她記起來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他們都還很喜歡打電玩的年紀,蔣毅什麼都會玩,什麼都玩得得心應手,不管他在哪台電玩機打遊戲,背後總是會站著一群圍觀的陌生人,隨著蔣毅的操作發出“哇”、“喔”之類的讚歎聲,而她作為他的女朋友,站在一旁時,也覺得麵上增光。
但比起蔣毅,她自己在打電動方麵就是一個白癡,連最簡單的那幾個遊戲搞不定,每次玩著玩著就開始呼天搶地——“快救我快救我啊”。
時間一久,她不是沒有一點兒挫敗感和沮喪的。
於是,她後來就學聰明了,轉戰去夾娃娃。
在她看來,夾娃娃可是比那些一頓劈裏啪啦打的遊戲要簡單太多。
可事實證明,那也僅僅隻是看起來簡單罷了。
無論她盯上的那個娃娃離洞口有多近,她多麼誌在必得,結果每次都是——在她心裏叫破天的“我X”聲中,娃娃就穩穩當當地落在距離洞口幾厘米的地方,每次,無一例外。
投光了遊戲幣而一無所得的邵大小姐,怒火中燒,不顧周圍人的鄙視,用力地踹了夾娃娃機好幾腳。
而這隻白色的兔子,就是蔣毅為了安撫她,用自己手裏最後那幾塊遊戲幣夾來的。
“憑什麼我夾了這麼多次都沒夾到,你一夾就夾到了?!”時隔多年,卲清羽還記得自己當時抓狂的語氣。
而蔣毅的回答也是一貫的臭屁:“我比你聰明、比你厲害啊!”
情商超低的卲清羽被殘酷的現實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緊緊地攥著這隻小兔子,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來這種亂糟糟、鬧哄哄的鬼地方了。
之後,他們確實沒有再去過電動城,因為好玩的事物總是層出不窮,而她又是那麼有錢,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去嚐試更新鮮有趣的娛樂活動。
可是,直到這麼多年後,她才終於知道——那真的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她記起來了。
她和蔣毅一同有過的那些溫馨、甜美而又憂傷的時光,那些飽脹著希望又充滿殘缺不安的歲月。
那些她不願意待在自己家裏麵對姚姨的假期,她躲在蔣毅小小的臥室裏,看漫畫書、玩遊戲機,困了就倒在他的木板床上睡一覺。
而他趁著父母不在,在廚房裏手忙腳亂地給她煮東西吃,把冰箱裏最後一個雞蛋煎成荷包蛋,藏在她那一碗泡麵底下,他自己卻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她。
她記得彼時少年清澈的眼神和笑容,也記得隔著瓷碗,自己的手觸碰到那碗麵的溫度。
這麼多年過去之後,她的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個煎蛋的香味。
這些,她原以為自己早就忘得一幹二淨的事情,又全部回到她身體裏來了。
她曾經那麼愛他,在她極度缺失家庭溫暖又缺少同伴、朋友的歲月裏,是因為有這個人的存在,她才感覺到自己是被愛著的,是因為有這個人,她才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孤單。
這不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人,卻是她第一個認認真真想過與他結婚、組成一個家庭的人,是她在跟繼母明爭暗鬥的青春歲月裏望向未來的真切寄托,可是……
一切都被搞砸了。
分手初期,她曾經篤定地認為,他一定會回頭來找自己複合,而自己堅決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可直到她和汪舸成了男女朋友之後,這一幕仍然沒有發生。
世界這麼熱鬧,物質如此豐盛,何況她的新戀情又來得那麼及時,汪舸比愣頭愣腦、整天一副沒長大的孩子模樣的蔣毅要有意思得多。
她以為一切早就已經過去了,好過的、不好過的,快樂的、破碎不堪的,通通早就過去了——直到她收到這張喜帖。
她坐在柔軟的羊絨地毯上,也坐在回憶的沼澤裏。
一個主意鑽進了她的腦子裏,像螢火蟲鑽進了黑色的夜。
那點兒飄忽不定的、影影綽綽的微小光亮,引來了更多星星點點的光,而當它們彙集成群的時候,一個壯舉般的決斷在她的心中生成了。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表情,一點點哭泣、一點點歡笑,像是要打噴嚏又控製住了,而她的眼神,隨著急促的呼吸,越來越亮。
“你們這些窮鬼,永遠別想贏我!”她擤了擤鼻子,惡狠狠地想:想用你們結婚的消息來刺激我,嗬嗬,你們也配!
手機響起時,簡晨燁正在吃早餐,剛咬了一口全麥吐司,抬頭正好看見牆上的掛鍾指向九點十五分。
這使得辜伽羅在他生活中再次出現有了一個極為具體的刻度。
“你不是說你會主動找我嗎……”辜伽羅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一點兒矜持和含蓄都懶得顧了,“說話不算數是什麼意思?”
簡晨燁嘴裏塞著吐司,使勁咽了好幾下才咽下去,心裏一麵想著“完了完了,放女生鴿子的人下場一般都很慘”,一麵又有種說不出來由的愉悅。
“剛回來那陣子很忙,後來又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約你……”
他話沒有說完就被辜伽羅打斷了:“所謂最恰當的時機,往往隻是敷衍對方的借口。”
簡晨燁一聽她的語氣就知道這通電話整個就是來興師問罪的,隻得趕緊認錯:“那我現在邀請你今天來我的工作室玩兒,還來得及嗎?”
如果換成葉昭覺,隻有兩種回應結果——好,或者不好。
可辜伽羅有一套完全不同於其他女生的邏輯體係:“這個電話是我打給你的,你在這個通話過程中邀請我,是不真誠的,如果你有誠意,應該由你打給我。”說完,她竟真的把電話掛了。
在簡晨燁極其簡單、幹淨的人生經曆中,辜伽羅這樣想法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姑娘,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好奇引起興趣,興趣催生好感,在這個時間段裏,他尚未明晰,自己和辜伽羅之間那種若有若無、你退我進的情愫其實正在層層推進。
當他撥通電話的那個瞬間,他腦中所想的僅僅是,這個姑娘還挺特別的。
辜伽羅穿了一件特別紮眼的外套,上麵是密集的熱帶花卉圖案,裏麵卻是一條黑色的連衣長裙,長得令人擔心她走路時會不會踩到裙擺摔一跤,但這還不是她最令人意外的搭配,直到她坐下來,簡晨燁才看到,她竟然穿了一雙球鞋!
三種完全不是一類風格的東西,穿在她身上卻有種說不清楚的妥帖。
簡晨燁暗暗想,這大概就是以前老聽葉昭覺她們說的“人穿衣,不是衣穿人”。
“你不冷嗎?”這是他們從法國回來之後第一次見麵,簡晨燁不免有點緊張,隻好問些等同於廢話的問題。
他不是擅長和異性打交道的人,這一點他從小就不如閔朗。
“不冷呀——”辜伽羅做了一個簡晨燁萬萬沒有料到的動作,她掀起了裙子,“你看,我裏麵還穿了打底褲呢,心機重吧哈哈哈……”
短暫的窘迫過後,簡晨燁忽然有種莫明其妙的感動,他說不清楚為什麼。
在他過去的生活中,除了葉昭覺之外,他稍微接觸得比較多的姑娘無非就是卲清羽、徐晚來,以及喬楚她們幾個。
他對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存在偏見,可潛意識裏,他知道,驅之不去的距離感始終橫隔在自己與她們之間。
他最不願意承認的是,甚至連成年後的葉昭覺,也時不時讓他有類似的感覺。
但是辜伽羅,她和他之前認識的女生都不一樣,在法國,不,甚至在去法國的航班上,他就有種這種微妙的預感了,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那時候他還弄不明白。
直到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坐在他最熟悉的工作室裏,笑嘻嘻地掀起自己的裙子——這個動作由她做出來,絲毫無關於性感和肉欲,率真得不帶有一點性別色彩。
到這個時候,他終於知道她身上那種寶貴的、吸引自己的東西是什麼了。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雜質的自然。
她的笑、她時而蹦出來的清高姿態、她對於所有事物的愛憎的表達,都是渾然天成的。
無論什麼時候,她總呈現出一種與她實際年齡不符的感覺,和其他姑娘的老成完全相反——是那種還特別年輕,對於金錢名利有種“我知道,但我不care”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