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治得好嗎?
封麵報道
作者:王煜
精神病到底能被治愈到什麼程度?精神病學的前沿在哪裏?現代精神病院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讓我們走進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中國最大最現代化的精神醫學中心尋找答案。
據說,世界已經瘋狂,人人都疑似精神病。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抑鬱症患者超過3000萬人,失眠等精神疾病患者超過5000萬人。另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有7%-10%的老人患有抑鬱症,患軀體疾病的老人抑鬱症發生率高達50%。
中國疾控中心精神衛生中心在2009年公布的數據顯示,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在1億人以上,其中,成年人群精神障礙患病率達17.5%,重性精神病患人數已超過1600萬。調查發現,上海市民每5人中有1人終身患過至少1種心理疾病或行為問題,平均每8個人中就有1人目前正存在某種心理行為問題……
有病就得治,但長久以來,精神病院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個令人心生畏懼,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對極為重視健康的上海人來說,把上海各大著名醫院的名稱叫得全叫得順從來不是問題,但要把它們的門牌號碼、具體地址記得一字不差,唯獨隻有一個例外——宛平南路600號。很多時候,甚至僅僅一個“600號”,人們就心知肚明,那是——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與周邊另兩家著名三甲醫院的每日喧囂相比,這裏總是顯得安逸而寧靜,但誰都明白這份“安靜”背後真正的“喧囂”。600號,這個被牢牢記住的數字,這個不同尋常的現象本身,就好像當今社會關於精神健康現實的一個隱喻,“600號”所代表的精神病、精神病人、精神病醫院,以及更為廣泛的不同程度的心理疾患,以不同的麵目投射到人們的心湖中,泛起一圈圈不同大小的漣漪,在那個如鏡的心湖中,我們照見怎樣的自己?
精神病到底能被治愈到什麼程度?精神病學的前沿在哪裏?現代精神病院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成立80周年之際,記者走進600號——中國最大最現代化的精神醫學中心尋找答案。
中國最現代化精神衛生機構
人們對精神病院的恐懼也許來自兩方麵:一是精神疾病本身還存在著太多未知的領域;二是人們對恐怖瘋人院共同的記憶,從全球範圍的曆史而言,精神病院真正脫離“集中營”般的運行方式,不過200餘年。
精神病的病因不明。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院長、精神醫學專家徐一峰告訴《新民周刊》,就目前的精神醫學水平來說,精神科醫生治療的還隻是患者的症狀,並不清楚發病的原因,因此隻能“對症下藥”而無法精確消除發病的源頭。同時,除了老年癡呆症這樣的器質性精神病,大多數精神病還是不能依靠已經很發達的影像學的檢測結果來確診。如果用了某藥,患者的症狀緩解,那麼就證明這種藥對他是有效的;反之就要換其他的藥——這種在身體疾病的鑒別診斷中不得已使用的“試錯”,在精神科中卻是必要手段。
精神病的病因、發病機理能被明確找到嗎?在徐一峰看來,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依然是精神醫學研究工作者要攻克的一個最大難題。現代醫學研究已經證明,大量疾病和基因有關,因而通過基因測序來尋找精神病的病因曾經被寄予厚望。他介紹說,以精神分裂症為例,該病被證明有80%的遺傳度,但根據最新全基因組研究,影響該疾病的候選基因位點有108個之多,也就是說發病是眾多基因之間以及基因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微效積累,其中沒有任何一個基因的致病作用大於10%。也就是說,在基因測序的路徑,目前是行不通的。而動物實驗建立的某些模型,其說服力依然得不到醫學界的承認。“人工製造環境,比如把大鼠丟到水裏強迫它遊泳,讓它患上‘抑鬱症’,這種機理會和人是一樣的嗎?”
精神的難解之處就在於當它存在時,你很難細致研究它的物質基礎;而當物質基礎“方便”科學家研究時,例如屍體解剖時,思維卻早已不存在了。把大鼠的腦神經元放在顯微鏡下,人們看到的畫麵和宇宙驚人地相似,這似乎揭示了精神的無窮複雜性。“盡管這很難,而且我認為在近期的未來都很難有突破,但你不覺得在一個全部要素都已經成熟的領域裏工作,不是太簡單、太沒意思嗎?對未知的探索,才是精神醫學的魅力所在。”徐一峰說這話時眼睛裏閃閃發亮。
精神病存在嗎?這在今天似乎是一個不需要討論的命題;但是,在現代精神病學建立起來之前,精神病常常被當做厄運降臨、魔鬼附身,驅除的方式千奇百怪,把人裝在籠子裏旋轉、用水衝擊頭部;還有如15世紀的荷蘭畫家希羅尼穆斯·博斯在《治愈愚人》裏所畫的:讓頭戴漏鬥的人用尖刀劃開精神病人的頭顱,還有兩人在好奇地旁觀,他們認為這就能將致病的“愚人石”取出來。
並非隻有古人這樣想。20世紀60年代,歐洲出現“反精神病學”思潮和社會運動,在這種思想的擁護者眼裏,“精神病”不是一種疾病,而完全是社會、政治因素造成的,隻是統治階級用於鎮壓異端的工具。
在歐洲,精神病人曾經不被當做病人,而被看成是社會的底層分子:1656年敕令之後,在法國的瘋人院裏,精神病人和罪犯、乞丐、性病患者和妓女被戴上鐐銬關在一起。潮濕的地下室裏空氣混濁、暗無天日,他們隻能睡在發黴的草墊上,甚至隔一段時間精神病患者還被公開展出,像動物一樣被收費觀看。
這種情況在法國大革命時終結。1792 年,菲利普·皮內爾被任命為比塞特醫院(巴黎男子瘋人醫院)的院長。這個醫院裏關押著約4000 人,其中大約有200個精神錯亂者。皮內爾解開精神病人身上的鐵鏈,讓他們走出地牢、重見天日。皮內爾此舉在當時冒著極大的風險,他自己也清醒地意識到,他做的事帶有極強的實驗性質,如果“實驗”失敗,則很容易被看成一次政治陰謀,遭殺身之禍。皮內爾最終成功了。他反對精神病人是被邪魔附體的看法,把患者異常的行為與大腦某種可能的機能障礙相聯係,並以人道主義態度對待精神病患者,這些都是現代精神病醫護的先聲,他因此獲得“現代精神醫學之父”的美譽。
在中國,古代並沒有任何專門治療精神病的機構,直到清末,隨著西方醫學的傳入,精神病院才開始出現。中國的第一家現代意義上的精神病院由外國醫生於1897年在廣州建立,隨後,北京、蘇州、大連等地先後開設精神病院。
在上海,現代精神醫學的起步不算早,但後來居上。1860年代,上海陸家浜南岸建有普濟堂,收容包括智力精神殘疾的貧困流浪者。
1931年,美國的雷曼(R S Lyman)醫生應上海醫學院之邀,來華講授神經病學和精神病學,他和後來接任的奧地利籍醫生韓菲(F Halpen)一起,在華東開創了現代精神病學的教學,並使上海在這之後成為中國精神衛生工作最活躍的地區。
1935年,慈善家陸伯鴻在上海西南郊區(今閔行區)創立了普慈療養院,即今天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前身。普慈療養院由陸伯鴻任首任院長,占地100畝,建築麵積3.1萬平方米,病床300張,是當時遠東最大、設備最完善的精神病專科醫院。囿於當時醫療技術的發展水平,普慈對精神病人以收容、“關押捆綁”為主,隻有少數富裕的病人能接受電休克和胰島素休克治療,這也是當時僅有的兩種治療方式。普慈療養院的病房由天主教會管理,在如今的滬閔路3210號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顓橋院區內,仍能看到當年的老教堂,如今它是精神病人的康複場所;據說在抗戰年代,由於從空中俯瞰其建築呈十字架形,才使醫院免受轟炸。
上海解放後的1952年,普慈療養院被市軍管會接管,改為上海市立精神病院,由中國著名精神病專家粟宗華負責醫務工作,後任院長。後續幾年間,上海所有的私立精神病院全部並入該院。後來,粟宗華提出“實現上海市精神科工作者大聯合”的主張,得到當時上海第一、第二醫學院精神科醫護人員的讚同,三股力量合並成立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以在徐彙區宛平南路600號的新建醫院為總院,以原來閔行的醫院為分院。1985年,醫院改名為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如今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已成為上海市三級甲等精神衛生專科醫院,擔負著全市精神衛生的醫療、教學、科研、預防、康複、心理谘詢/治療和對外學術交流等任務,是全國規模最大、業務種類最全、領銜學科最多的精神衛生機構,衛生部規劃的全國四大區域性精神衛生中心之一。2006年5月,該中心成為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目前,中心臨床科室齊全、技術力量雄厚,設有精神病性障礙、心境障礙、焦慮障礙、老年精神障礙、康複、臨床心理、兒少、自願戒毒等臨床科室,實際開放床位2146張,年門診量逾70萬人次。近十餘年來,中心榮獲國家級、省部級和局級科研成果獎20餘項。
目前該中心“精神病學”是國家臨床重點專科,上海市精神疾病臨床醫學中心、老年精神醫學、預防精神醫學為上海市醫學重點學科。中心還擁有精神病與精神衛生學博士、碩士點、博士後工作站,心理學碩士點,上海市重性精神病重點實驗室,作為WHO精神衛生研究與培訓合作中心之一,與世界各國的精神醫學界進行著廣泛的學術交流及科研合作。它是中國精神衛生領域實至名歸的領頭羊。
證明自己沒瘋,難嗎?
一位精神病學家、三位心理學家、一位兒科醫生,還包括一位20多歲的研究生、一位畫家和一位家庭主婦,8個人假裝自己是幻聽嚴重的精神病人,“潛入”多家精神病院。結果,他們8人中有7人被診斷為狂躁抑鬱症。被關入精神病醫院後,這8個假病人的所有行為都表現正常,不再幻聽,也沒有任何其他精神病理學上的症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被醫護人員識破。當假病人“澄清事實”要求出院時,醫護人員都認為這些病人“妄想症”加劇,甚至還發明了一些精神病學上的新術語來描述這些人的嚴重“病情”……
這並不是網絡段子,而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心理學係的教授羅森漢恩博士於1972年進行的真實實驗。近年來,國內也有“被精神病”的提法見諸媒體。最受關注的“精神衛生法第一案”中,現年48歲的徐為(化名),一個曾被鑒定為“患有精神分裂症,屬於殘留期”的人,在精神病院裏已經待了十餘年。其間,自認為無需再住院的他,曾嚐試過以各種手段離開,但均以失敗告終。後來,他依據《精神衛生法》起訴上海青春精神病康複院和其監護人徐某(其大哥)侵犯人身自由權。2015年4月14日,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宣判:駁回他的全部訴訟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