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麵具看戲
專欄
作者:林奕華
現在英美正在流行一種“現場戲劇”,在某空置的大倉庫,或一座廢棄的酒店裏,觀眾買了票,但不是走到已給你預備的座位,坐下來等燈光一暗,戲便開演。所謂的“現場”,指戲劇不再隻是發生在固定的舞台上,“舞台”,化身為流動的“情境”:殺人,通奸,強暴,什麼都可以在觀眾的身邊上演,隻要觀眾遵守這種戲劇與傳統戲劇的相同規則——目擊可以,參與免問。也就是,眼看手勿動。
按道理說,這項規矩本身就已大大減少了所謂打破舞台界限與“維護既有戲劇模式的距離”——管他站在演員身旁抑或隔了多遠看戲,觀眾仍然是觀眾。我去倫敦看過一次這樣的演出,趨之若鶩的來客大排長龍,那感覺,光是“打蛇餅”(入場的長隊要兜好幾個圈,儼如睡了覺的蛇)的氣氛,便更像上城中熱門迪士科。真的,幾乎是摩拳擦掌般的人們,看上去皆有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期待之情。當時的我,心反而冷了半截。
然後,我和友人被要求戴上麵具才可進場。等一等,這樣的場麵,豈不像美國導演庫布裏克(Stanley Kubrick)生前久休複出的那部頗受劣評的電影《大開眼界》?男主角是Tom Cruise,女主角是Nicole Kidman,當年二人還是一對,片中卻演怨偶。丈夫背著妻子尋花問柳,常去的一家俱樂部,就是人人必須戴上麵具——以隱藏的身份——發生關係的銷金窩。麵具,在片中是讓陌生人隻愛陌生人的一種“安全套”:沒有任何責任,大家就可以盡興。但麵具放在眼下的這種“現場戲劇”裏,卻使我和友人沒感到解除身份的束縛,反倒是被要求穿上了“戲服”而大大地不自在——什麼戲服?就是“隱身衣”。
“隱身衣”?很好啊,乍聽借一個麵具便能達到“我看見你,你看不見我”的效果,戴一戴又何樂而不為?隻是,當這件“隱身衣”的功能,不是使事情的真貌被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卻是用來幫助虛構的戲劇情境得以順利進行——當觀眾把麵具戴上後,演員的情緒才不致受到現場圍觀者的麵目所影響,至少,清一色的“麵具黨”,演員便無需隨時調整焦點,放心把觀眾當成牆壁上的蒼蠅。又或,故意演上一場好戲教偷窺者正中下懷也無不可。
戴上麵具去當一名“偷窺者”的樂趣,比起屁股釘在座椅上當一名觀眾的差異,對我而言,其實就在前者的“主動”是被動,反倒是後者的“被動”可以是主動——誰說追著劇中的演員滿場跑,又貌似身曆其境,就等於獲得了觀劇的精神價值——思想與感受的雙重自主?明明是被形式的設計牽著走,就算“自選路線”再四通八達,戲還是“戲”,甚至可以說,這些戲相比於鏡框舞台與觀眾有著距離上演的那些“戲”,由於以經驗取替了想象,它的空間才是更為狹窄。
偏偏,觸手可及的經驗,又因為受到“麵具”的保護——演員從開始便當閣下透明,又哪裏存在真的互動?二來,觀眾既然不是隻有“我”一個戴上麵具,環顧四周,一個個和我一樣失去身份,但又身份無比明確(就是偷窺者)的人組成一道又一道的圍觀牆,作為一分子,我實在沒法不自覺到所謂“現場”的荒誕感:到底,誰在偽裝誰不存在?
所以,“戲”不是我們正在目睹的事件,而是——如果有個鏡頭把圍觀與被圍觀者拍攝下來的那一份煞有介事,與自戲(欺)戲(欺)人。
我不喜歡那樣的共謀——觀眾以為自己得其所哉,演員又努力說服自己心無旁騖。但是,你別說,這種“現場戲劇”在不少人眼中是走向未來的一種戲劇模式。我的疑問是,假如這種形式不過是通過把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的位置模糊化,試圖打破虛與實的楚河漢界,為什麼許多的規則——麵具就是其一——不可或缺? 這種戲劇的消費至上,並不隻限於它的形式,就是票價,也比一場普通演出昂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