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懨懨足睡後,我終於懶懶地起身。臨時照顧我的侍女菱香不在殿中,想是見我睡著,去哪裏偷個懶了。我也無所謂,這兩日她雖然不多言語,看在王上的威嚴上,照顧我倒還算盡心。見我終日沉沉睡著,她多半日子都是在旁邊發呆,或是在院中和內侍竊竊嘀咕幾句。聽得出來,她話不多,也並不嫌棄我,隻是對我的身份有些捉摸不透。我的睡房,除了她和醫官,其他人很少進來,不過就算進來,這兩日我渾渾噩噩也不清楚。還有幾日我就能大好了,她們也可以得到解脫,不用照顧我這個對她們來說沒用的人。
想到沒用這兩個字,我鼻子有些酸,想自己在宮外,何等受到家人的疼愛,如今卻淪落到無用的地步了。
唉,感歎著窸窸窣窣穿好衣裙。衣裙是掛在床榻鉤架上的,不像是新裁製的,隻因我的衣衫都被染上了血,估計是哪家丫頭的舊衣服拿來暫時替換的。當我把衣衫穿好好,就發現自己想錯了,這衣衫雖然看著像是舊衣,麵料樣式絕對不是個侍女宮女身份可以擁有的。
水藍色底的蜀錦上,底邊暈染挑織著一圈錦帶花,紅白色花瓣上,點綴著淡淡的黃色花蕊,掐腰帛帶上,攢絲金線隱隱透著微光,勾連敞袖紗蘿,衣襟處依然是白花黃蕊,密密縫織一縫金絲。高貴典雅,針工精致。讓我想起莫揚送我的那件彩衣,可惜那彩衣目前壓在春和院我的箱底呢。
估摸是哪家娘娘的衣衫,我猶豫著要換下來,左右尋摸了半天,卻半片衣角也沒找到。菱香也不在,我又實在不想繼續回床上躺著,糾結半晌,還是穿著衣衫出了門。
幾日未曾得見天顏,乍一看,覺得很是欣喜。日暮黃昏,夕陽餘暉懸在樓角一處,看不見巍巍青山,一派簇擁疊嶂層樓,小庭灌木蔥鬱,綠油油地染上一層赭紅光暈。移目遠處,卻見一彎弦月若隱若現,藏在幾朵白雲之中。日月同輝,這景致,讓我想起莫揚帶我去看日出那日的黃昏,亦有這樣的美麗景象。
歎口氣,我告訴自己再不能想莫揚了。自我進宮,便與圍牆之外的世界斷了緣分,與他,便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倚著門框站了半晌,突然覺得奇怪,院裏如此安靜,居然一個人影不見。慢慢行到院中,回首凝目,清月閣,好舒爽明雅的名字,可不知為何如此冷清,一點不像我聽人說的王宮中繁華喧鬧的氣氛。
仔細想想,王宮中的哪個殿堂不高貴精致呢。連我們下人住的地方亦有那般風景。這裏,即便是空著的,也不會落魄的吧。也許是哪個偏僻幽靜的地方,剛好與浣衣監比較近,所以王上情急之下,又考慮到我實在身份卑微,挪到這裏來自然是上好之選。是以,這裏原本空置,沒有幾個下人也是正常的。
我對自己的分析深以為然,於是釋然。沒人在,我更自在。張開手臂舒展了下身體,信步欣賞院裏的月季和美人花。月季富麗,美人柔媚,錯落開放很是喜人。隨著花香走了一段,恍抬頭,撞見一株紅白錦帶,綠葉厚大,紅白相間的花朵如美人依依。此時花期荼蘼,是花事快了的時節,更彰顯出一種富貴喧囂。
原來我身上衣衫上的錦帶花,創意來自於這株實物。這院中原來住的主人,當時多麼有情趣的一個人。立於花樹繁繞之下,我寧神深吸,香氣幼微,直入心脾。
正要繼續前行,卻被一陣輕輕的窣窣聲擾了安寧。屏住呼吸,順著聲音尋摸一回。原來我隻顧著看那繁複盛開的花,卻沒留意這錦帶花樹是依著一麵一人多高的灰牆而種,灰牆盡頭,一個月型拱門通往牆後不知何處。聲音便是自牆後傳來。
“菱香姐姐,這些夠了麼?”一個尖細嗓音如拔高的弦音,是個內侍。
“差不多了,醫官吩咐了,用新鮮的三葉鬼針草入到藥裏,效果更好些。宮裏就這裏有三葉鬼針草,醫官都不知道。”菱香銀鈴般的聲音。
三葉鬼針草,那是個什麼東西?
內侍繼續道:“你這麼盡心呢?她不過就是個舞姬,仗著王上喜愛,居然住到咱們清月閣來了,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
唔,像是說我,我揉著胸口吐出一口氣。
菱香道:“不要胡說!咱們做奴才的,主子吩咐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想那麼多。”
“主子?你主子都不在幾年了,你還惦記呢?再說了,她也不是你主子吩咐的啊?”
低低歎氣聲,“這宮裏哪個主子不是又以王上為主子,王上吩咐的,難道不是主子吩咐的麼?”頓了頓,又道:“莫姑娘人看著挺和氣的。”
暗暗點點頭,菱香沒看錯我,莫府沒有哪個下人不誇我和氣的。
似乎有一刻鍾的悵惘,“看著她,覺得和獻娘娘有些神似。”
內侍道:“王上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讓她住這裏來的?”
菱香道:“我可不知道,不過……莫姑娘受了傷來的,也不知道在哪裏受的那麼重的傷,王上生了大氣了。似乎……似乎聽著要殺人嗯。”
綿長高亢的尖細嗓音灌耳,卻不是那個內侍的聲音:“王上駕到!”
震了震,有種聽牆角被發現的尷尬。急忙斂著裙子踮著腳跑到院子中間,剛剛迎著那隊人馬簇擁的威嚴男子跪下,牆後麵相繼跟著出了兩個人:菱香和一個內侍。
急步惶恐而來,撲跪在地,三呼王上。
王上駐足凝目,虛手讓我起身,語氣卻是對著我身後跪著的兩人:“漸入夜了,你們怎麼讓莫姑娘到外麵站著,可知她身體還不好?”
語氣甚為平淡家常,聽得地上兩個人卻俱都一顫,頭也不抬隻管請罪。
我急忙屈膝萬福:“王上,不關她們的事,是我自己躺得久了,想出來走走。”
含笑掃了眼地下的人,又道:“菱香姐姐她們,也是在為我找藥引,小蝶正感激不盡呢。”
自我身後似乎一縷青光刺背,我心裏大囧,本想替她們邀功開脫下,結果把自己聽牆角的事給漏了出去。
王上好奇道:“找什麼藥引?”
菱香道:“是……醫官說莫姑娘的藥湯裏,有一味三葉鬼針草,若用新鮮的入藥效用更好,奴婢記得這院後便有這種草,以前,以前……獻娘娘曾教過奴婢辨認。”
王上緊鎖的眉頭舒展,溫言道:“你有心了,起來吧。”
隨著往屋裏走了兩步,王上突然回頭頓住,我正低頭沉吟著,沒留意他突然一回頭一頓步,恍然發現一團陰影抬頭時,已經躡趄著撞了上去。
他伸手抬住我的胳膊,待我站穩,又往後退了兩步,打量了一下。初初我以為自己病容憔悴,發髻蓬亂,才惹得他這般注目。半晌後,終於反應過來,我這身衣衫,不是我自己的。
他目光深邃,凝視著我道:“這衣服?”
我急忙道:“我……我順手在房中翻到的,隻因我的衣服髒了,其它的都在司樂監,所以……所以……”
咬著嘴唇正不知如何回答,菱香邁上一步道:“王上,是奴婢早上翻出來的,莫姑娘的衣服不能穿了,這兩日又忙著別的事,疏忽了。奴婢明日就去針工局領衣料回來裁製。”
“無妨!”王上擺了擺手,依舊凝目著我,“這衣服,朕是覺得眼熟。原來是獻娘的。莫姑娘穿著甚好。其它的,朕明日命人送來。……薑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