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3)

這段日子以來,她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雖然我也請了醫官為她診治,卻總是斷斷續續不見好轉。可是前幾天她明明已經好了很多,今日怎麼變得這樣虛弱,我一邊後悔痛恨自己沒有日日來照顧她,一邊流著眼淚爬上床邊撫著她的手。

梅姨聽見動靜,似乎很疲累的樣子,努力掙開了一條眼縫,渾濁的眼神遊蕩著,最後定在我的臉上。看見我的時候,她似乎麵上一喜,隻是憔悴如斯,滿臉的皺紋縮在一起,讓那點喜悅顯得更是悲涼。

我理了理她濡濕淩亂的銀發,泣不成聲。

聽蕊珠說,人在臨死的時候,會麵色紅潤、精神泛發,那叫回光返照。梅姨此時或許是回光返照的症狀,她雙眼驟然凝聚灼灼星光,臉色紅暈,也不複瘋瘋癲癲的神態。我絕望而悲痛地抓住她的手,多麼希望她是真的快要好起來。

曾經一隻蝴蝶死在我的麵前;一隻流浪的野貓死在我的麵前,我猶然痛苦難耐。何況梅姨,我入宮後認識了她,她雖然瘋癲不認識人,對我確實萬分信任和依戀。祖母去世早,我自小就沒有享受過祖母的疼愛,在心中,早已將梅姨當成自己的祖母,是自己的親人。我還希望自己能照顧她,讓她頤養天年呢。可是,她卻這麼快就要離開我了麼?

梅姨嘴裏咿咿呀呀叫著,抬起一隻手直硬硬地指著跟在我後麵的小柔和青梅。我以為梅姨是想見她們,便招呼她們趕緊過來。梅姨卻使勁搖頭擺手,又指著房門,急切地看著我點頭。

我猶豫了一下,突然會意梅姨是要讓她們出去,便輕輕問她是否是這意思。梅姨使勁點頭。回頭讓小柔她們先出去等等,我獨自留在梅姨身邊。

梅姨笑了笑,扶著我的胳膊就要翻身起來。在她腰後麵塞了兩個粗苯的枕頭,梅姨終於顫顫巍巍地向上移了些身體,虛弱地靠在床頭。

她閉目歇息了一下後,自懷中掏出一個青布荷包抖抖擻擻地遞到我的手中,又使勁地捏了捏我的手。眼神中含著期許,她顫抖著將一隻手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會意她是要我保管這個東西,同時還要保密。

不知梅姨要我保管的是何物,我詫異地對她說道:“梅姨,這是什麼東西?你是要給我麼?讓我保管還是要我去交給什麼人?”

梅姨張了張嘴,舌頭使勁打轉,費了好大勁終於吐出幾個渾濁不堪的詞語:“太子……找到……太子?”

我恍惚聽得是有太子兩個字,便道:“太子麼?梅姨認識太子,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太子麼?”

她拚命搖頭,急得漲紅了臉,一時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我急忙拍著她的胸口安慰道:“不急不急,梅姨別急。”

良久,她止住咳嗽,虛弱地又吐出幾個字:“殺……頭,太子……”,抓住我的手,將我手中的東西往我衣衫裏藏。我順從地將那個荷包揣進懷中,她露出一絲放心的笑意。

我道:“梅姨,是要將這個東西給我,裏麵是什麼東西?”

她點點頭,做了個保密的姿勢。隻因梅姨失語後,隻能用手勢與人交流,她練就了一些手勢表達意思,可惜我愚笨,對她的手勢不精通,隻能看明白一個大概。從她的手勢和急切吐出的幾個詞語來看,梅姨大意是想告訴我,她不是生來啞巴,是後來突然啞掉的,她似乎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寫在荷包裏,要我保管,並且完成她想做的事。聽了我大致的複述,她終於滿意地點頭微笑,頹喪地軟了下去。

呆呆地看著梅姨在我麵前沒了最後一縷氣息,我似乎忘記了哭泣,忘記了痛苦,麻木得有些過分。小柔在門外聽得裏麵沒有動靜,擔心地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我呆呆地跪坐在床邊,知道梅姨去世了,她急忙跑進來扶住我。感受到小柔手指的溫度,我才驚覺地回過神,掩住嘴無聲地落淚。

梅姨的後事很簡單。王宮中沒有地位的宮女死了,有家人的放給家人,給點銀子殮葬,沒家人的,拉出去隨便找個地方埋了,連塊墓碑也沒有。碧雲死的時候,被拉出去不知是燒掉了還是埋了,我沒有打聽到她的墳墓在哪,隻能委托能出宮的內侍給她在郊外做了個衣冠塚。拿了銀子收買了內侍,讓他們在碧雲的衣冠塚旁邊給梅姨建個墳墓,希望她能和碧雲黃泉作伴,不至於孤獨無依。

安排好梅姨的後事,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感覺有點承受不住的悲痛,壓得喘不過氣來。姑姑似乎很體諒我,這兩天都沒有讓我去排練,也不安排什麼活給我幹。我一個人直挺挺躺在房中,容顏枯槁素麵朝天。沒有一個時候,我是這麼強烈地想念元州的家,爹娘、蕊珠,想念元州的生活。還有出征未歸的莫揚。那種無憂無慮被人嗬護寵愛的歲月,如越來越淒寒的秋風絲絲縷縷穿過門縫、窗縫,穿透衣衫,侵入骨髓。

我覺得自己是個不祥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蕊珠說我出生的時候的異兆,我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自己。因我的不祥,才害得莫揚戴罪出征,目前生死未明。也因為我的不祥,碧雲和梅姨好端端地早早死去。靜雲師太說,十八歲是我的劫,過不去萬事休矣。辛道長說二十歲是我的劫,過不去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十八歲已經過了,二十歲未到,我在中間虛無沉浮,她們,都是受我牽連的人吧。

我不想見人。雖然小柔每日極盡安慰和勸說,希望能讓我邁出房門去散散心,我總是推脫無力。

三日後,崔姑姑親臨我的房中。見到憔悴瘦削的我,她臉上掠過一股怒意。許是可憐我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她忍了忍沒有發作,自顧在桌旁坐下。我垂首坐在床沿,絞著雙手沒有說話,房中寂靜無聲。

良久,崔姑姑才開口道:“梅姨是宮中的老人了……”

我愕然抬頭,以為她會罵我幾句,或者安慰我幾句,沒想到她卻幽幽然開口提起梅姨來,看她皺眉深思的樣子,似乎是認得的。

她沒理我愕然的表情,續道:“她是個孤兒,幾歲的時候就來了宮中,一直熬啊熬,熬到十幾歲的時候,被送去王後宮中伺候。那個時候,王後貴為中宮之主,她宮中的奴才也要高人幾分。我記得我那個時候剛十五六歲,還是司樂監的一個小舞姬,偶然認識了她,便覺得很有緣分。聽說她被送去王後宮中,我還替她高興了好幾天。”

我怔怔地道:“梅姨不是小時候就啞掉了麼?她那時候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