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零用錢
禮拜天一大早弄堂裏就傳來了修棕繃的吆喝聲:“阿有壞額棕繃修伐,阿有壞額藤棚修伐?”阿婆要我把修棕繃的叫住,我們的棕繃早就該修了。
小時候我調皮,經常在床上翻跟頭,豎晴蜓。棕繃又不是體操墊子哪裏經起我的折騰,有的地方棕繩斷了,凹了下去,坑坑窪窪,睡得骨頭酸痛。阿婆早想就把它修一修,苦於我們住三樓,搬上搬下不方便。要是在家裏修,乒乒乓乓敲起來二樓也吃不消。
那修棕繃的推著一輛腳踏車,後輪兩旁掛著他的全部家當,修棕繃的工具和棕繩。那人跟我上了三樓,看好棕繃,和阿婆談好價錢,他要阿婆找一個男人幫他把棕繃從曬台上吊下去。由於弄堂房子的樓梯狹窄,搬大件家具,一般都是從窗門和曬台上吊上吊下的。
阿婆下樓把我小叔叫了上來,他帶了一根吊東西的粗麻繩。上海不少家庭都有這樣用來吊家具的粗麻繩。
十分鍾不到,棕繃就吊下去了。見有修棕繃的,馬上就有孩子圍了過來。反正有小販進弄堂做生意,總有看熱鬧的,像什麼箍桶的、補鐵鍋的等。特別箍桶的,他從腳盆和馬桶上換下來不能用的鐵箍,就成了孩子們滾鐵圈的玩具。
那人把棕繃放在四個方凳上,先把床架子邊上的木條橇了下來。木架子上的許多眼子(小洞)就露了出來,眼子裏全部塞滿了木榫頭,每個榫頭都把幾股棕繩牢牢地塞緊在眼子裏。他先把木榫頭從下麵敲出來,將斷了棕繩抽出,再把新棕繩用水裏浸濕後,用一根很長的細鋼絲一上一下地有規則地穿在棕繃裏。新的棕繩全部繃好後,他把其它的榫頭一隻隻敲出來,把棕繩繃緊後再敲進眼子裏。有的榫頭縮得太多,敲不緊,他就用木柴再做幾個新的。這樣一個小時多一點,棕繃就修好了,阿婆給了他一塊五角。
棕繃剛剛吊上去,德明和大銘就來找我了。德明要我們陪他去太平橋看人家擦皮鞋,我對他講,看人家擦皮鞋,真是吃飽飯沒事做。德明告訴我,他和大銘下午要去看電影(雞毛信)。我說我也去,但這和擦皮鞋有啥搭界(有何關係)。德明說他沒錢,但他叔叔答應過他,擦兩雙皮鞋就給他一角零用錢。聽他這麼一說,我隻好犧牲上午做作業的時間,跟他們去太平橋了。
太平橋的擦皮鞋攤,在我們這一帶是相當有名的。一到禮拜天,生意非常好,一天擦到夜,顧客還要排隊,還有不少人是慕名而來的。攤頭就擺在順昌路、自忠路轉彎角子上,緊挨太平橋點心攤。旁邊有一個修鎖和一個拗水落管子的攤頭。
還有個老頭擺了個測字攤,給人家排排八字,算算命,也替人代寫書信。不過我們常見他一個人獨自坐著曬太陽,閉目養神,無人問津,生意不好。大概現在識字的人多了,迷信的人少了。小時候我和德明生“大嘴巴”(流行性腮腺炎),除了看病吃藥,阿婆還帶我們倆到測字攤,請那老頭看看。他帶了付老光眼鏡,先漫不經心地朝看了我們一眼。接著陰沉的目光從眼鏡的上方向下探望,用他那眼角泛紅的三角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他盯著我倆的大嘴巴看了一會兒,說我們太調皮,中了邪氣。阿婆在一旁使勁地點頭,叫我們乖一點。接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大塊墨,使勁地磨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用硯台旁的那塊墨。他用毛筆蘸了點墨汁,用筆杆在空中轉了兩小圈,嘴裏嘮嘮叨叨。他先在我們腮幫上畫了一個小點,然後在牆上也畫了一個同樣大小的黑點。他在我們臉上加一圈,在牆上也加一圈,最後那圈像狗皮膏藥一般大小。我問他為什麼要畫在牆壁上,他卻說小孩不要多問。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把狗皮膏藥畫在牆壁上和我們臉上的大嘴巴有什麼關係。兩天後我和德明又來這裏畫了一次狗皮膏藥。說來也怪,三天後我們臉上的大嘴巴不見了,而且以後再也沒有生過大嘴巴(好久以後才知道,得了腮腺炎後就終生免疫)。
那擦皮鞋的四張藤椅靠牆擺開,整天向陽。這四個人全是“翹腳”(瘸腿),麵孔曬得烏黑。由於長年累月擦皮鞋,他們右手的食指和大母指都變了形。擦皮鞋時,客人坐在藤椅上,擦皮鞋的則坐在皮鞋箱上。
現在四張椅子上都有客人,有的在看報,有的在看擦皮鞋,有的則在閉目養神。這時一個客人坐下,他把一隻腳擱在鞋箱的擱腳上,擦皮鞋的利索地將鞋帶抽出,把鞋子脫下,遞上一隻拖鞋,接著就是另一隻。那客人抽出兩支煙,一支往嘴裏一叼,另一支遞給了擦皮鞋的。擦皮鞋的謝了一聲,隨即把煙往耳朵上一夾。他給客人點上煙,再遞上一張報紙。我看這個客人一定是老戶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