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一九六五年十二月)
送走了五穀豐登的秋天,冬天就迫不及待地來了。北風一吹,馬路上到處是落葉,就像在地上鋪上一層金黃的地毯。我臉上的皮就會繃得緊緊的,變得粗糙起來,手和腳的皮膚也會因寒冷和幹燥而開裂,有時腳上還會生“凍胙”(凍瘡)。昨天阿婆叫我去煙紙店買了三分一盒的小蛤俐油(一種防皸裂的油脂,裝在蛤俐殼裏),這樣塗上一個禮拜,皮膚就會光嫩起來。一個冬天兩、三盒就夠了。
秋天轉涼的時候(大約在開學後),新城遊泳池的票價就降到了五分一場,這樣一直可以遊到國慶節。價錢是下來了,但池水有點刺骨的冷(那時國慶前後天氣是相當冷的)。隻要一停下來,人就要嗦嗦發抖,牙齒上下要打架。我從(十萬個為什麼)中得知,鴨子冬天在水裏不怕冷的奧秘就是因為羽毛上塗滿了油脂。我就學鴨子,往全身塗上厚厚的一層蛤俐油,一擦就是一盒。果然,我身上的水珠就像鴨背上的水,滾來滾去。上岸後抖抖身體,再用手一抹,身上的水就全去掉了。可惜的是,這蛤俐油保暖的效果並不明顯。這樣試了沒幾天,遊泳池也就關門了。
德明用蛤俐油的時間要比我晚得多,他說他皮膚自己會出油。小黃用的比我們高級,是“友誼”麵油,而大衛搽的則是“百雀靈”麵油。這兩種油一角二分一盒,都有香味,德明便笑他們,說這是女人用的。
海倫用的和我們不就一樣了,是一種叫雪花膏的東西,她有一大瓶,是人家送給她媽媽的禮物。每天吃好中飯擦好臉,阿婆就用一點雪花膏在她臉上抹上幾個來回。雪花膏一塗,她本來就白白的臉蛋就更白了。阿婆講,一白遮百醜。海倫不漂亮,那雪白的小臉卻給她平添了幾分俊俏。
說來也怪,上海的冬天明明是幹燥寒冷,有時忘了擦油皮膚會開裂。而麗華的爸媽卻說上海的冬天是又濕又冷。聽說他們的老家在海邊啊,怎麼會覺得這裏潮濕呢。上海雖然有個海字,但離海邊還有一大段路呢。我想大概是他們的房子整年曬不著太陽,又緊靠水龍頭,水氣重重,一到冬天就陰冷潮濕。
今天小組時大家都為這次作文傷透腦筋。也不知道周老師是怎麼想出來的,要我們寫一篇有關冬天的作文。一年四季,春華秋實,夏天有那可愛的暑假,冬天是最難寫的了。望著作文簿,我們腦袋發脹,眼睛發直,手腳發硬。我們對寫作文充滿了厭惡,但對好分數也沒有半點好感。也就是像德明說的那樣,拿五分又不能當飯吃。所以對於我和德明,做作業的煩惱和痛苦,遠比拿好分數的快樂和幸福大得多。
時間還未到德明就理好了書包。每當他文章寫不出,他就會出花頭精:“現在我們出去兜兜馬路,嚐嚐冬天的味道,文章就不難寫了。”
麗華當場就訓起他來:“不想讀書就明講,不要找借口。”
我是必需打圓場的:“書怎麼可能不讀。德明這樣做是有他道理的,上次我們在雨裏走了走,(春天的小雨)不就寫出來了嗎。”
麗華把小嘴一噘:“你們走吧。我不管你們了。”我知道她也沒有心思了。
叫了大銘,我們便去享受冬天了(多年以後才弄明白,這就是體驗生活)。
我們往南走,到了複興路便西行。現在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悟桐的落葉輕輕地躺在馬路上,滿地金黃。除了落葉,地上還有不少枯枝,樹上已經沒有多少葉子了。梧桐的殘枝敗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嘩嘩地隨風搖晃。陣風吹來,一片片樹葉四處飛揚,有的朝我們身上亂撲,有的在地上翩翩起舞。德明看見一張特大的梧桐葉飄然落下,便彎下腰去撿。我猜他大概又想起了鬥樹梗子。他在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問我:“阿巍,你看。怎麼地上的落葉大多是葉子的反麵朝天。”
“也許是碰巧吧。”我不以為然。
“不對,不是碰巧。”他眼睛盯著幾片正在落地的葉子。我們發現那幾片葉子落地時也全是反麵朝天。我拾起一張葉子往天上一扔,落地後還是反麵朝天。他們都試了試,竟是同樣的結果。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其中的奧秘。
“阿巍,(十萬個為什麼)裏講過嗎?”
“好像沒有。反正我知道這叫葉落歸根。”
“我就知道你是萬包全書缺隻角。你再去查一查。”
“寫文章都來不及,哪有閑功夫去考慮這些。這對那催命的作文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我就要寫一篇落葉的文章。你們看,隻要幾場春雨,梧桐樹上就會冒出綠綠的葉芽。幾天的功夫,就變成生機勃勃、綠油油的梧桐葉。沒到嚴夏,那梧桐葉便長得比巴掌還大。在烈日當頭的日子裏,那茂密的葉子給人們帶來了蔭涼和寧靜。深秋初冬,葉子轉黃、落下。雖然現在枝頭不再有綠葉,生機全無,但這是為了來年的發芽,更是葉子對人們的關懷,還陽光於大地,給人們以溫暖。等樹葉掉光了,春天就向人們招手了。就像哪個人說過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