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X光片
今天下午小組一結束，阿哥和我去興安路、嵩山路上的一家幼兒園，提早把阿妹領了出來，我們要去陝西南路附近的一家醫院拍X光片。我問阿哥，曙光醫院也有拍X光，為啥要花錢費力，舍近求遠，是不是他鈔票用不脫(完)。他說這是國家照顧我們，在那裏我們拍X光片是免費的。我問他為什麼要拍，他說是因為外婆生過肺病。我覺得好笑，外婆是什麼樣子我連看也沒有看到過(照片也沒看過)，她生肺病和我們有啥搭界。
講到免費看醫生，就想到上半年後弄堂有個人生怪病，上吐下泄，差點丟了命(聽說是霍亂)。醫院和消毒站的人把整幢房子的人都關了起來，不許出門(隔離)。上班的照拿工資，讀書的拆外快逃學。房子上上下下打藥水，撒六六粉(消毒用)。看病統統不要鈔票。上次我削甘蔗不小心割破了手，後來傷口發了膿腫。阿哥帶我到曙光醫院看醫生，門診一角，動小手術。開刀放膿填藥水紗布再包紮，外加一小盒桔黃色藥膏，一塌骨子(總共)五角錢。因為阿爸有大勞保，自己隻出二角五，我零用錢也出得起。阿婆講還是新社會好。
阿哥想省鈔票要我們走著去，回來再乘車子。我不想走遠路，便推說阿妹人小走不動。他要和我輪流背阿妹，我就要他買點心，阿婆講過的，皇帝不差餓兵，肚子填飽了才有力氣。阿哥沒辦法，便抖抖索索地掏出一角錢買了兩塊粢飯糕，我一塊，他們每人半塊。他還說拍好X光片，他要請我們去吃芝麻糊。我知道這是爸媽給的車馬費。既然拍X光是免費的，還有點心吃，那就走一趟吧。
“今天在幼兒園學了點什麼？”我經常這樣問阿妹。“老師講了(蜜蜂和蚯蚓的故事)。”
“講出來聽聽。”
“蜜蜂和蚯蚓本來都是在地上找東西吃的。蜜蜂勤勞，爬到樹上找東西吃，後來就長出了兩隻小翅膀。而蚯蚓懶惰不肯勞動，隻吃掉在地上的東西。到了冬天，蚯蚓隻能鑽進泥土裏去找東西吃了。老師要我們做勤勞的小蜜蜂。”
“你懂什麼，還小蜜蜂呢。老師是在騙你們，其實蚯蚓也很勤勞，每天在泥土裏鑽上鑽下幫農民伯伯翻土。”
“這是幼兒讀物，你怎麼當真了。”阿哥又說我了。
從興安路弄堂裏穿出來便是淮海路了。過了馬當路，我指著對馬路的“淮四公寓”問阿妹：“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到這裏來看你嗎？”她搖搖頭，她記不得了。當時我阿妹一歲多一點，碰巧阿娘身體不好帶不動，爸媽不得不送她到這裏的“淮四”全托，就像牢監(監獄)一樣，牢監還有放風的地方，它卻連操場也沒有。禮拜一早上送，禮拜六下午接回家，一個禮拜要關六天。
一天，曉萍拿了一本兒童讀物(骨肉)給我看。雖然那時我們還沒讀書，但拚音和簡單的字還是認識的。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講的是有個人家有兄妹兩個，因為窮養不起，爹媽隻好將妹妹送給有錢人家。一天，阿哥買了根棒頭糖去看阿妹，想不到那家主人不讓看。阿妹聽到阿哥的聲音，便不顧一切地房間裏跑了出來，卻一頭從樓梯上栽了下來，摔死了。
曉萍說她要是有個阿妹，也送了人，她會天天去看她的。我被她說動了，就花兩分錢買了一根棒頭糖，幼兒園放學後就一人來到了“淮四”全托想看看阿妹。不料看門的阿姨不讓我進去，說老師正在喂飯。跟她講不通，我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撒起無賴來。這時一個老師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和顏悅色地問我來看誰，看我可憐，她答應讓我進去，不過不許我大聲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