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倫
文割一開始,海倫爸就參加了造反派,從此在單位和家裏都翻了身。他參加了“工總司”(上海工人造反革命總司令部)攔火車赴京告狀的“安亭事件”,也跟著一些亡命之徒臥軌攔車。又參加“一月風暴”奪權,為此他先後當上了廠、公司和局革委會的頭頭。他得誌便猖狂和海倫媽離了婚。海倫跟媽過,弟弟歸她爸。
六八年,部隊文工團來滬招生,海倫媽多方托熟人,找關係,終於如願以償,把她送進了廣州部隊當了文藝兵,實現了自己的宿願。
離開上海前,海倫到阿婆家來道別。阿婆前前後後帶了她有六年多了,就是現在,海倫還天天來阿婆家。阿婆喜歡她勝過我,海倫也早把阿婆當自己的親外婆了。知道海倫要出遠門去當兵,阿婆拉著海倫的手哭著,久久不願鬆開。阿婆實在是舍不得她遠去,她還是個小學生啊。海倫也哭得像淚人似的,接著她要我出去一下。
隻一會兒,她出來哭著對我說,要我以後賺了錢給阿婆用,我當然答應。她還用命令式的口氣要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多幫阿婆做家務,因為阿婆年紀大了。後來阿婆告訴我,海倫把多年來積蓄的零用錢,有幾十塊,全給了阿婆。臨走前,我送了她一個肥皂盒子和一塊檀香皂,阿婆帶過的孩子都特別愛幹淨。
過了幾天海倫來找我,要我陪她去看她阿爸和弟弟,是阿婆的意思。我們嘴上說大人的事我們不懂,其實我們已懂得不少了,隻是不想管,煩惱自己而已。他爸的新家在淮海路後麵的巨鹿路上,兩層的小樓,花園子很大,聽說這一片以前是局級幹部住的(那時上海沒有幾個局級幹部,就是全上海的正科級幹部,市府禮堂也坐得下)。他爸住二樓,有兩間房。房海倫輕輕地叫了聲爸,緊接著把弟弟摟在懷裏,眼淚刷刷就下來。海倫要他聽話,不要惹後媽生氣。兩年不見這小子長得越發精神漂亮了,兒子像媽。
她爸的新老婆從另一間屋裏走了進來,典型的六十年代女幹部的打扮,短發齊耳,胸佩主席像章,熱情又大方,但人長得比海倫媽差遠了。她招呼我們坐下說話,海倫不理她,我卻大大方方地叫她阿姨(阿婆關照好的)。我還注意到,她好像有喜了。後來聽說她是一個靠邊站老幹部的女兒,迫於形勢,隻得下嫁造反派頭頭。
海倫入伍前,我們七個人到她家和她告別,這是我們八個人在上世紀的最後一次聚會。看到兒時的好友要離我們遠去,想到各自的遭遇和將來的命運,她們四個情不自禁地一起抱頭痛哭;我們四個在一旁傻呆著,鼻子陣陣發酸,如果不是加以強行控製,眼淚就會在女生麵前嘩嘩地流下來,這臉就丟大了。
去部隊的那一天,林媛和我作為同學代表,前往火車站為海倫送行。看到海倫,我們眼前頓時一亮。和林媛、曉萍相比,海倫怎麼也算不上一個漂亮女孩,但眼前的海倫是如此英姿颯爽、光彩照人。這是不是那套軍裝的原故,還是像阿婆說的那樣“女大十八變”?開車的時候,海倫一臉笑容,和親人,朋友、老師和同學揮手告別。我們真是為她高興,在那個年代,能夠參軍畢竟是很幸運的事。
在部隊,海倫一直是順順當當的。她舞蹈底子好,加上聰明伶俐,又討人喜歡,便很快地成了團裏的台柱子,入團、入黨是順理成章的事。不久她就被提了幹,當了官。
海倫參軍後,就每年給阿婆三十塊錢生活費,後來每年增加。要知道,她剛到部隊時每月的生活津貼才六塊錢。她一直接濟,贍養阿婆,一直到七八年阿婆過世。
二十二歲那年,海倫和比她大二十歲的一個團長結了婚。生有一雙兒女。她四十二歲時,瘓有重疾的丈夫被迫離開部隊,和她一起轉業到了上海。這時她丈夫已是一個享受軍級待遇的幹部;而她也擁有大校軍銜,享受副師級待遇。兩年前,她丈夫就離他們而去了。
她兒子軍校畢業後,分到了他父母的部隊。子承父業,二十歲剛出頭,已是一個副連長了。女兒有她的遺傳,對跳舞情有獨衷。不過她還想唱歌和上電視做主持,這倒像她的外婆。她現在是一個藝術學校的學生。海倫準備把她再送到部隊文工團去,讓她在部隊裏鍛煉。
文割一結束,她爸又成了孤家寡人。他想依靠當大官的女婿,幾次想和海倫媽複婚。海倫勸了她媽好幾次,阿姨不依,她也就懶得再管了。
回到上海後,海倫本來打算到她原先學跳舞的少年宮去工作。可人家說她的官太大,一個小小的少年宮容不了她。海倫不要幹部編製,隻做個編外輔導員,因為她愛這一行。整天和孩子在一起,海倫仿佛又看到了童年的自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幸福的年代。她身體力行,經常去小學輔導學生,發現和培養舞蹈人才。
最近,海倫在總結和研究她小時候那帶有舞蹈動作的橡皮筋跳法,準備編排一套既有鍛練和娛樂功能,又有欣賞價值的橡皮筋藝術體操,讓這種兒童遊戲升華,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她還準備編寫一本五、六十年代兒童的舞蹈專集。她對我們說,隻有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