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黃
小黃爸爸是總工程師,媽媽是總會計師,運動初期也受了點衝擊。可他外公是上海一家大廠的老板,他的舅舅有的在香港,有的在台灣。Wen革初期,造反派和紅衛兵到處亂抄家,外公家被抄是免不了的。有一天,我在他家裏看到了好幾個大樟木箱,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麼寶貝。
幾天後,它們被送到了他爸爸青浦的朋友那裏。造反派上門盤查時撲了個空,他們惱羞成怒,就把小黃媽收藏的世界名著統統撕毀,把他爸爸幾張心愛的唱片全部砸爛。幸虧小黃機靈,順手將一張夾在了廢報紙裏,那張有“星星嗦”的唱片才幸免於難,被保存了下來。
那時候,讀書沒什麼用,上麵說“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有時他們也提“又紅又專”,但他們要的是“紅”,你一專,就會被說成是走“白專”道路。後來又出了個考試交“白卷”的。在這種形勢下,他也就隨起了大流。
他書讀得不好,但對機械是越來越著迷,這是他的一大愛好。他不但會開“兩用車”(比摩托車簡單一點,那時候,兩用車的擁有率遠遠要低於現在寶馬和奔馳),而且還能修。放暑假去他爸廠裏玩,最感興趣的就是機器,車刨銑鉗,擺弄起來十分順手和專業。廠裏的老師傅都喜歡他,說他將來肯定是個八級技工。就是這一愛好,改變了他在農場和自己的命運。
不久,他阿哥分進了上海工廠,再過幾年,就該輪到他姐姐去農村了。按這樣推算,他就可以留上海。可事不湊巧,他姐姐臨分配時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需要休養一年,農村沒去成。小黃爸找朋友,走後門,通路子,開證明,費盡周折,終於將她分在了街道工廠。這樣一來,他就是硬檔農村了,真是命運捉弄人。
我們分配時,政策有了改變,已不強求中學畢業生去農村插隊,但市屬農場還是要去的。小黃爸隻好再托人,想辦法,給他聯係到了奉賢的一個農場。他分在大田班,就是種地的。
去農場前,德明要請一頓,為他餞行。錢怎麼能叫德明一人出呢,我們都工作了(我分在一所技校讀書,有生活津貼,每月十三塊錢),於是我們三人湊了三十塊。太平橋的大新春飯店我們是不去的,嫌它檔次不夠,當然,高級飯店也沒必要。經打聽,我們找到了淮海路上的成都飯店,這是一家中檔飯店。聽人介紹,它的菜味道好,實惠而又不失檔次。
我們慕名前往,它果然名不虛傳。它的菜是又便宜又好,而且店堂也氣派。像飯店的特色菜魚香肉絲,中盆隻要一塊,而且是肉多和頭少,我們叫了兩盆。我們叫的家常菜有:糖醋小排一塊兩角,辣子雞一塊四角,清炒魚塊一元五角,炒蝦仁一塊八角。除此之外,我們還點了些川菜,十五塊錢沒用完,就上了滿滿的一桌。德明又要了一瓶高級紹興花雕(一塊六角),一瓶白酒(價錢沒記住。我一直沒明白,那時我們為什麼不點啤酒)。這些菜我們怎麼吃得完,當時又不興打包。服務員(文割期間的叫法)告訴我們,飯店十點鍾打烊,我們可以吃四個鍾頭。
從記事起到中學畢業,我們四個人在一起有十七個年頭了,照上海人的講法,我們幾個就是“赤屁股朋友”(發小)。雖然有時也免不了要磕磕碰碰(主要在文割後),但我們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情同手足,視為知己。現在小黃要去農村,我們都有點依依不舍。
一喝酒,話就多。我們替他出主意,想辦法盡快地調回上海。當時農場青年職工表現好,就能被抽調回上海工作。我實在為他惋惜,他的手藝種地怎麼用派得上用場。大銘說:“大田班好,苦幹兩三年,就能上調,跳出苦海”。而德明卻不這樣認為:“叫你爸想想辦法,通通路子,弄張證明,退回上海。”
接著我們又談起了她們四個。說著說著,德明的眼淚下來了,我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真還是假。借著酒勁,他吐露了我們共同的苦惱,也就是酒後吐真言:“照我講,我們四個人福氣一點也不好。”我忙叫他不要講觸黴頭的話。
“阿巍,要相信命。海倫我們就不說她了。你看,我好不容易賴在了上海,麗華卻偏要去崇明。大銘和林媛都是硬檔上海工礦,可林媛愛出風頭,撈黨票,去了黑龍江,走她的陽關道去了。小黃本應在上海,被他阿姐這麼一搞,還不是去了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