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9章 渡眾生(下)(1 / 3)

林溪和阿安到達赤金山的時候已經是漆黑一片,隻有山腰上發出微弱的光芒,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看起來詭異無比。

“阿安,龍頭在這裏?”林溪舉著傘衝阿安大聲詢問著。雨勢又大又急,兩人即使站得近仍然要扯著嗓子說話。

“既然白家說先生來了這裏就不會錯,我們趕快上山吧!”阿安說完,帶頭往山腰上走去。

山路泥濘崎嶇,雨水衝刷後的山壁似乎被脫了一層皮,細密的泥流順著岩壁流下來,堆積在路邊,使道路更加難行。林溪快速地走著,不顧褲腳上已經沾滿汙泥。雨水打濕了半截褲腿,雖然已經是四月天,但是濕漉漉地貼在腿上仍然透骨的冰冷。林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山上的動靜被雨勢掩蓋,除了劈裏啪啦的雨聲,他們什麼也聽不到。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林溪心裏悄然生出。這種除了雨聲以外完全的寂靜實在有些不對勁。按照白家的說法,山上現在最少聚集了上百人,而且已經動手了,可是怎麼會悄無聲息,連一點槍聲、嘶吼聲都沒有聽到?林溪不敢想下去,耳朵裏嗡嗡作響,可是除了雨聲便什麼也聽不到。這種感覺和父親去世那天一模一樣,即便菜市場鬧哄哄的,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神魂出竅,隻聽得見父親微弱的聲音“回去!回去!”林溪捏著傘柄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傘隨之晃了晃,雨飄進來打濕了她的肩膀。

等兩人來到山腰上的時候才知道為什麼上百人聚集在此卻是死寂一般的靜默。

田家的礦坑已經坍塌,如今覆蓋其上的隻有黑灰黃雜間的汙泥。帳篷幾乎全部倒塌,木柱、鋼條、帆布全都亂糟糟堆在一起,僥幸逃過泥石流的人們衣衫襤褸、表情麻木地在汙泥中翻找著。

“田三!田三!”兩個渾身布滿傷痕的漢子正在一堆爛泥裏徒手刨挖著。

偶爾有幸運地被救出來的人,活著的人便會興奮一陣,然後把他抬到唯一還支撐著的帳篷裏。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林溪和阿安的到來。他們倆誰也不認識,隻是呆呆看著眼前忙碌又疲倦的人們,他們有的****上身,有的穿著分辨不出顏色的衣衫,每個人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僥幸。

林溪的眼睛快速地掃視了一遍每個行色匆匆或者奮力營救的人,沒有龍宣。

阿安顯然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兩人對視一眼,搖搖頭。

“龍頭!龍頭!”阿安索性扔掉傘也像那些營救的人一樣,拾起腳邊的一根木棍就使勁刨挖起來。

阿安的舉動終於把林溪心裏的最後一根弦拉斷了。那樣風姿絕俗、一襲長衫總是纖塵不染的龍宣難道會被這汙穢不堪的山泥埋葬,嘴巴耳朵裏塞滿泥巴,變得髒兮兮臭烘烘?她不自覺地搖搖頭,努力捏緊拳頭止住打哆嗦的身體,幾乎是一步步挪到那看起來和墳墓極其相似的泥堆邊。

“龍宣!龍宣!”雨點打在林溪的臉上,已經分不出哪是淚哪是雨,包頭的頭巾也散了,墜入泥沼中很快被忙碌的人踩得麵目全非。林溪的衣裳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她顧不得會暴露身份,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衝到了阿安的身邊。

兩人憋足一口氣,瘋了一樣拚命挖著。泥裏的石塊、木樁劃破了手,折斷了指甲,血水混著雨水流到泥裏,周而複始。

“我摸到了一隻手!”阿安興奮地叫起來,刨挖得更起勁。林溪一聽,手顫了顫。她希望這個被汙泥埋沒的人不是龍宣,可如果不是龍宣那他到底在哪裏呢?

聽見摸到了人,另外兩個漢子也過來幫忙。四個人齊心協力,很快那個倒黴蛋就被刨了出來。滿臉泥垢,****的上身被泥巴裹滿,猶如穿了一件泥衣。隻看身材林溪就知道這個人不是龍宣。她抹掉那人臉上的泥巴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氣!

“還活著!”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原來救人的感覺這麼好!這一刻,林溪有些理解為什麼龍宣明知有危險,仍然義無反顧地來了茅田。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的手上鮮活地留存下來,比自己完好無恙更加令人感動和喜悅。

那兩個漢子看了看眼前自發幫忙救人的兩個陌生人,感激得熱淚盈眶。

“是田三,終於找到他了!”兩個漢子抬起昏迷的傷者往帳篷那邊去了。

“龍宣!你在哪裏!”林溪忍不住大喊起來,聲音很快就被密集的雨勢湮沒。她渾身汙泥,臉上也沾了泥點,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無助地站在這冰冷的世界裏,等著那個可以解救她的英雄。

一向堅強的阿安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淚。龍頭雖說名義上是他的主子,但是一直對他溫和寬容,從沒把他當過下人看待。如果龍頭真的死了,阿安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人能夠值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隨。

“龍頭!龍頭!你在哪裏啊?”阿安提起髒兮兮又濕得能擰出水的袖子擦了把臉,馬上也和林溪一樣像個泥人般狼狽。

“林溪……你……看!”阿安突然發現了什麼,疾走到一攤泥邊,指著地上的木匣,幾乎是語無倫次。

這是龍宣的藥箱。但凡出診,他一定會隨身攜帶。林溪不敢置信地蹲下身,抱起木匣。木匣的八角上都包著銅,箱麵塗了厚厚的光滑的漆,看起來精致結實,最重要的是木匣的蓋角刻了一個小小的“龍”字。

林溪摩挲著邊角上那深深的刻痕,隻覺得心已經被掏空了。龍宣來過這裏,可是他為什麼扔下了藥箱?答案不言而喻。眼淚不受控製地如泉湧下,林溪死死抱著手上的藥箱,覺得呼吸困難,想要大聲吼叫,可是渾身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

阿安“撲通”一聲跪倒在泥地上,狠狠捶著麵前的泥,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我不信!我不信!大哥肯定不會死的!”

一個漢子從他身邊經過,阿安猛地抓住那人的腿,那人毫無防備,一個趔趄跌在地上,正要發火,見阿安滿臉悲慟,隻得壓下了心裏的怒火,冷淡地喝了一聲:“你幹什麼!”

“你有沒有見過我們龍頭?”阿安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陌生人,仿佛要把他盯出兩個洞才罷休。

“沒見過!誰是你們龍頭?剛才打得正激烈,泥石流就來了,好些人都被埋了,哪裏還知道誰是誰?”漢子說著,也忍不住抹了抹眼眶。那些被埋的人有好些是他的親人、朋友,本來以為發掘了這個礦藏可以過上好日子,誰知這礦坑不是聚寶盆,反而是虎口狼穴,短短一瞬就吞噬了許多人的性命。

“龍宣!”林溪突然騰地站起,仰天大喊了一聲,聲音不似平時的清甜悅耳,在這黑夜的雨霧中有種令人心驚的淒厲和絕望。

“林溪?你們怎麼來了?”久久的寧靜之後,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雖然夾雜著雨聲,但是林溪仍然分辨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她呆立在原地,不敢回頭,生怕剛才的聲音隻是自己的幻覺。

“大哥!”阿安驚喜地喚了一聲,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林溪的心弦這才重新接上了,她慢慢轉過身,正微笑看著她的人麵容蒼老,皺紋深深刻在臉上,衣衫也是又皺又髒,可是他就那麼遺世獨立般靜靜立在那裏,含笑看著自己,傘上的雨珠順著傘骨流下來形成一道雨簾,讓他的麵容有些模糊。可是林溪卻如此的確定,這個人就是龍宣。

她往前踱了兩步,仍然有些不敢確信。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揉了揉眼睛,這下看得更清楚了。

“怎麼?不認得了?”麵前的人似乎覺得有些可笑,調侃著問。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氣息,林溪覺得四肢的力氣又回來了,她覺得兩人這幾米的距離好遠,她必須要跑到他麵前才敢真的確信無疑。

林溪覺得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快樂,失而複得後的溫暖和堅實。

“哐當”一聲,她手裏的藥箱掉在地上,濺起一圈泥花。摸得到的才是真實的。她的手緊緊抱著龍宣的腰,熱熱的眼淚流到了龍宣的肩膀上。

“真的是你,龍宣,真的是你!”林溪一遍遍自言自語,仿佛隻有這樣她那顆忽上忽下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是我,真的是我。”龍宣寬厚溫熱的手掌緊緊攬著林溪的肩頭,傘傾斜到林溪的頭頂,任何風雨都無法再侵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