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清回到省政委的時候天氣已經放晴了,地麵上的雪水都已經曬幹,隻是濕冷的寒風仍然毫不留情地肆虐著,光禿禿的樹枝、枯萎的花草都意味著離冬天結束還有漫長的時光。
謝玉清一走進大樓,原本在樓道裏議論紛紛的工作人員就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躲躲閃閃地瞄著謝玉清。謝玉清行色匆匆,隻想著如何處理家裏走私的事情,根本沒有注意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剛剛推開辦公室的門,秘書就隨後走了進來。
“司長,劉委員請您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秘書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平時見到謝玉清都不敢正視,今天去不停偷偷打量著他。
謝玉清正想要去找劉佑龍,顧不得研究秘書這反常的舉動,他馬上就來到了劉佑龍的辦公室。
劉佑龍平時並不在這裏辦公,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召開會議,否則他多半是在自己府上。“砰砰”謝玉清輕敲了兩聲門,很快屋裏就傳來粗重的回答:“進來!”劉佑龍武將出身一貫都是大嗓門,可是謝玉清卻敏感地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些煩躁和不安。
“委員,我正要找您商討家父的事情。”謝玉清行了個禮,沒多寒暄便直入主題。
“小謝,你坐。我找你來正是為了此事。”劉佑龍把手上的煙用力的摁滅在煙灰缸裏,辦公室寬敞明亮,可是此時卻被熏人的煙味彌漫。謝玉清忍不住皺了皺眉。
“三天前,安保隊在碼頭緝獲了一批大煙,這批大煙是走私到英國的,而所有者正是慕天煙草公司。”劉佑龍心煩氣躁地說著,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他本是命令許正則抓捕些別的走私販來掩蓋謝家走私的醜聞。三天前,他親自下命令部署了一切,事先已經得到了線報,原本以為手到擒來,誰知結果令他目瞪口呆。的確是把走私販子人贓並獲了,可是誰料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仍然膽敢孤注一擲的卻是謝慕天。劉佑龍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可是此時後悔已經無用,最重要的是把這件事好好處理掉。
“什麼?”謝玉清驚得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瞪得如同兩個銅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謝玉清忍不住想狠狠揮拳,可是打誰呢?父親還是大哥?或者是自己?
“你先坐下,當務之急是好好商討對策,我和你父親既是生意夥伴也是朋友,此時需當同心協力才是。”劉佑龍心亂如麻,可是仍然不得不擺出鎮定自若的模樣來安撫謝玉清。
“委員,我……”謝玉清欲言又止,走私軍火或許把贓物充公罰點錢疏通疏通就可以解決,可是走私大煙卻是截然不同。煙土的對外貿易一直是由政府控製的,父親如此公然從政府手上搶飯碗,這絕對不是花錢就能解決的問題。按照法律,走私不僅要充公贓物,而且還要坐牢,更嚴重的還要槍斃。謝玉清想開口請劉佑龍幫忙,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明白,劉佑龍之所以如此在意這件事不過是因為有著共同利益,他顧念自己的好處順帶著拉扯父親一把,可是當局麵不可控製的時候,他絕不會在乎這些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利益,那個時候,他肯定會把所有責任推到父親身上……謝玉清不敢再想下去。與虎謀皮,與虎謀皮啊!
“小謝,這件事情目前還沒有鬧到人盡皆知,我已經通知了你父親,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你趕快去請示一下陳先生,他在中央的地位舉足輕重,若是能夠和財政部疏通疏通,相信這件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陳先生就是陳公博,曾任外交部湖北省交涉員和江漢關監督,北伐軍攻克江西之後又擔任江西政務委員會的主任,如今他是委員長麵前的大紅人,擔任著黨組織部部長的重要職位。最重要的是謝玉清初到廣州之時工作過的《群報》便是由陳公博擔任主編。謝玉清對馬克思主義的精辟見解很快便得到了陳公博的欣賞。雖然後來因為政治分歧,陳公博脫離了共產黨出國留學直到一九二五年才回國。可是時移勢易,風雲變幻,北伐的呼聲越來越高,國民黨的軍隊日益壯大,在國民黨要員的不斷勸說下,陳公博加入了國民黨,很快便在政治舞台上風生水起,備受矚目。而此時的謝玉清隻是組織部裏一個不起眼的書記員。有才能的人走到哪裏都不會缺乏機會,當陳公博認出眼前這個小夥子就是五年前那個言辭犀利,思維周密的王子恒時仍然驚喜不已。在他的提攜下,謝玉清平步青雲,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一省經濟司司長。可是他們的這段淵源知道的人並不多。謝玉清詫異地看了劉佑龍一眼,顯然,他已經調查過自己的來曆。既然如此,便不用多費唇舌了。
謝玉清點點頭:“多謝委員。”劉佑龍滿意地點點頭,有陳公博這樣的要員加持,不論是他還是謝慕天都會平安無事。他沒有留心到謝玉清的回答隻是感謝卻沒有讚同。
謝玉清離開了劉佑龍的辦公室,腦子裏一片混亂。五年前陳公博和共產黨鬧翻出國留學之時他還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愣頭青。而現在,他已經懂得了政治遊戲的規則。可是一個人除了要有政治理想,還應該有信仰。他可以去尋求陳公博的幫助,可是明知道父親做錯了還偏私袒護,這麼做真的是正確的嗎?謝玉清關上辦公室的門,從最底層的抽屜裏翻出一盒煙。任誰都不會想到溫潤如玉、清朗如月的謝司長也會吞雲吐霧。謝玉清點燃一根煙捏在拇指和食指間,放到嘴裏輕輕吸了一口,然後把煙吐在了窗戶上。窗戶上的霧氣微微化開了一些,謝玉清透過模糊的玻璃看著委員會大樓前的空地。上麵停著許多車輛,不時有人來往於樓裏樓外,於這沉浮亂世,他們都隻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可是一個民族的生存比一個人的苟活更重要。煙隻抽了半截,謝玉清就把煙扔到腳底下踩滅了。
“李秘書,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到中央組織部去了。”謝玉清披上大衣打開辦公室的門,衝門外伏案辦公的秘書吩咐了一聲。小李看著謝玉清如常的麵色心中納悶不已,謝司長家裏都出了這樣的事情他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謝慕天接到劉佑龍親自打來的電話時手心裏都是冷汗,直到劉佑龍把電話放下他還把電話握在手裏,呆愣著說不出話。半晌後,他才急聲叫道:“阿勇,馬上備車!”
國民政府已經搬到省城一段日子了。中央政府辦公樓距離省辦公樓不遠,不一會兒謝玉清的車子就停在了中央政府的院子裏。他把帽簷往下壓了壓,緩步踏入了大廳。他已經做出了決定,而這個決定的確需要陳公博的幫助。可是出乎謝玉清意料之外的是陳公博並沒有見他。他的秘書攔住了謝玉清,告知陳公博外出公幹不在省城。謝玉清深深地看了一眼陳公博的辦公室,轉身離開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選擇權都在自己手裏,陳公博避而不見就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自己根本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