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的“西方製造”史
封麵故事
作者:王星
布蘭登的自尊六大支柱
自從詹姆斯創建自尊公式乃至堪稱“美國半官方哲學”的實用主義之後,整個20世紀有關自尊的研究都處於美國係學者一枝獨秀的狀態。
20世紀60年代,即便是在美國,“自尊”仍然不過是個心理學概念。時至70年代,自尊學說開始影響到美國教育界。80年代,自尊問題逐漸進入公共政策領域,成為自由派的一麵社會政治旗幟。在當時的州議員瓦斯康塞洛斯(John Vasconcellos)的要求下,加利福尼亞成立了一個“自尊和個人與社會責任特別工作小組”。瓦斯康塞洛斯認為:提升兒童、青少年或成年人的自尊可以減少青少年早孕、吸毒、學習工作表現不佳等不良行為乃至犯罪;提升自尊甚至有助於平衡國家財政預算,因為高自尊者掙錢更多、納稅也更多。
與表麵上的合理相反,美國20世紀80年代的這場自尊運動最終被作為負麵教材載入自尊學發展史。運動推行十幾年後,以鮑邁斯特(Roy F.Baumeister)為代表的一批美國心理學家嚴重質疑這些觀念,他們提出:“自尊的影響是微小的、有限的,而且不都是好的”;“低自尊者並非暴力活動的實施者,而往往是不穩定高自尊者暴力活動的受害者”;“黑幫成員就往往表現出一種自衛式的、誇大的自尊模式”。高自尊是穩定的自我防禦值太低,才不會那麼敏感和好評論,去吹捧那些喜歡他們的人或指責那些不喜歡他們的人;相對於那些害羞、謙虛、不愛出風頭的低自尊者,高自尊者常常是令人討厭的,他們喜歡插嘴打斷別人,喜歡對別人評頭論足而不是與人交談;高自尊者的攻擊還可能針對自己,富裕的成功人士在麵對破產、恥辱或醜聞時的自殺就是例證。
在後人看來,這場自尊運動事與願違的根本原因在於:“自尊”作為一個心理學的概念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被簡單化、庸俗化。其中最直接被簡單庸俗化的理論之一就是布蘭登(Nathaniel Branden)的理論。
布蘭登繼承的是人本主義心理學兩大先驅人物——羅傑斯(Carl Rogers)和馬斯洛(Abraham Maslow)的理論。羅傑斯認為:“如果個體體驗的隻是無條件的積極關注,那麼他就不會形成價值條件,自尊也將是無條件的,關注的需要和自尊的需要就不會與機體評價過程相矛盾,因而個體就會不斷地獲得心理上的調節,成為功能完善的人。”羅傑斯還強調“真實性”(Authenticity)這一價值,即相信自己、誠實麵對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從而活出真正的自己。馬斯洛則從反方向強調:如果個體的自尊得不到充分發展就會執著於那一需要層次,想方設法去獲得他人的尊重,或以其他消極的方式來彌補自尊的缺失,因而失去求取真正的自我實現的動力。
就心理學界的劃定而言,布蘭登並不算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在他作為心理醫師行醫初期,他是一個認知主義者,隨即很快轉變為一個堅定的技術折衷派,使用格式塔治療法、心理劇療法、能量平衡按摩等手法進行心理治療。真正使他聲名遠播的是他在1969、1983、1994年先後出版的三本書:《自尊心理學》、《榮耀自我》和《自尊的六大支柱》。也正是他這些有關自尊的暢銷書,使“自尊”成為流行於美國大眾的一個話題。
《自尊的六大支柱》是布蘭登關於自尊的理論集成之作。它基於《榮耀自我》中提出的自尊四大支柱:有意識地生活、誠實地生活、負責地生活、自我接納地生活,又增補了兩大支柱:自我維護地生活、有目的地生活。盡管美國20世紀80年代的自尊運動早已風光不再,但以如今的圖書市場眼光來看,這六個支柱每一個仍足以構架一本暢銷書。不過,更夠得上暢銷書概念的其實是布蘭登自己的生平。
若想了解布蘭登生涯中的重要轉折點和他的自尊理論緣起,得回歸到1969年那本《自尊心理學》上。布蘭登在書中有這樣一段近似慘烈的話:“一個人積極地看待自己的需要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也許會逃避、抑製、歪曲他的判斷,分離他的心靈,以避免直麵會對其自我評價產生消極影響的那些事實……如果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缺乏自尊,他就會產生動力去偽造自尊、去製造自尊的錯覺,使自己處於長期的心理欺騙中。這是由絕望感所驅動的,因為麵對沒有自尊的世界就如同赤身裸體、毫無防備地把自己交給毀滅。”
《自尊心理學》出版於布蘭登與俄裔美國女哲學家、小說家蘭德(Ayn Rand)決裂之後。比布蘭登大近25歲的蘭德被曆史記載緣為以她的哲學理論和小說開創了客觀主義(Objectivism)哲學運動。布蘭登本人原姓布盧門賽爾(Blumenthal),與蘭德結識8年後,為傳播蘭德的學說而於1958年開設納撒尼爾·布蘭登學院(Nathaniel Branden Institute,NBI),從此改名。客觀主義哲學相信有獨立於精神的現實存在,個人可以借助知覺的感覺能力與這一存在溝通,利用理性或“非矛盾識別”(Non-contradictory Identification)處理所感覺的資訊,以此獲得知識;人生的道德目的便是追求自身的幸福或稱“合理的自利”,而唯一與該道德觀吻合的社會係統便是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製度。蘭德出版有《源頭》、《地球顫栗》等介於哲學與小說之間的暢銷書,書中一致的目標是要展示她理想中的英雄:一個人因為能力和獨立性格而與社會產生衝突,但依然奮鬥不懈地朝他的理想邁進。盡管各自都已經成立家庭,自求學時期便卓爾不群的布蘭登顯然迎合了蘭德理想中的某個原型,而布蘭登也顯然不曾拒絕。對於這場加強版“喬治·桑-繆塞戀情”結束的原因,據說是蘭德得知布蘭登和另一位女子也有私情後突然公開宣布絕交。據布蘭登當時的妻子回憶,蘭德和布蘭登相處時就經常指責乃至辱罵他,甚至還曾經這樣罵道:“如果你心中真還存有任何一點點的道德、任何一點點的心理健康,我保證你接下來20年都會陽痿!”
《自尊心理學》中收錄了不少布蘭登為蘭德的通訊雜誌撰寫的文章。兩人絕交後,布蘭登逐漸公開對蘭德的作品提出質疑,指出她壓抑個人情感並迫使其道德化的傾向,認為她無法在可認知層麵之外理解心理學、無法充分理解人類關係中“善意”(Kindness)的重要性。在一次采訪中,布蘭登正式為自己以下做法道歉:“推廣、神話了艾茵·蘭德的學說”;“為彌漫於客觀主義運動中的可怕的心智壓製氛圍貢獻了力量”。1983年,迎娶了不久將分手的第三任妻子的布蘭登在《榮耀自我》中強調:不負責是最大的一種自我欺騙,由於在生活中自我隨時可能受到挑戰,我們必須為榮耀自我而奮鬥,自尊“常常就是一場英勇的戰鬥”。
作為生存動機的愛潑斯坦式自尊
與布蘭登近乎好萊塢影片的自尊理論相比,美國心理學家愛潑斯坦(Seymour Epstein)提出的認知經驗自我理論(Cognitive Experiental Self-theory,CEST)初看起來幾乎像這位心理學家的波蘭同姓導演的影片一樣具有實驗性。
1980年問世的認知經驗自我理論是第一個有關自尊的認知理論,雖然褒貶不一,但至今仍在自尊研究領域具有廣泛的影響。愛潑斯坦將這一係統稱作“現實的個人理論”(Personal Theories of Reality)。認知經驗自我理論的主要假設是:“人類心靈的構成傾向於將經驗組織成為概念係統。人腦將事件與已有的‘聯結’(Connection)連接在一起,又將各‘聯結組’連接在一起,以此類推,直到形成一個具有高低層次結構的有組織的係統,這些結構之間既相互區別又共同構成一個整體。無論喜歡與否,每個人都由於大腦的作用形成了某種有關現實的理論,我們需要一個理論來使混亂的經驗世界具有意義,正如科學家需要一個理論來使他想要理解的那些信息具有意義。”
此時科學家都已經被“測不準原理”折磨了近百年,為無時無刻不在發揮作用、但幾乎從來不在天空留下翅膀痕跡的“自我”勾勒出某種理論軌跡更是件需要格外小心的事。愛潑斯坦首先將這個“現實理論”分為兩部分:一個是世界理論,涉及個體對世界與他人的認識;另一個是自我理論,涉及個體在與外界的互動聯係間對於自己是誰的認識。他提出:自我理論是一種實現生命的最基本心理功能的“概念工具”,“一個穩定的、一致的概念係統可以幫助我們在可預見的未來維持快樂與痛苦之間的令人滿意的平衡,維持良好的自尊水平,同化有關現實的信息,維持與重要他人的良好關係”。即將涉及問題的核心時,愛潑斯坦卻巧妙地避開了“我是誰”這個亙古難題,將自尊轉化為一種可以觸及的需要與動機。
愛潑斯坦把“自尊”定義為一種基本的“值得愛”的需要,無論在意識或潛意識層麵,自尊都是個體生活中一種重要的動機性力量,正是它驅使個體向自我良好的方向變化。依據這一定義,解決“基本的自尊衝突”(Basic Self-esteem)成為愛潑斯坦式自尊最重要的問題。有關自我和世界的現實的個人理論一旦建立,個體就會努力去維持它的穩定,個人的自尊水平發生了變化,整個自我都會受到影響,伴隨自尊受到威脅而來的焦慮會激發我們去回避或戰勝那些危害自我價值感和認同的危險。然而,與這種自我維持的需要相對,愛潑斯坦又將自尊形容為一種尋求積極的自我擴展、變化、使自我感覺良好的力量,即具有自我提升的需要。愛潑斯坦認為,這兩種同時存在卻截然相反的力量使我們無法免於“基本的自尊衝突”。“自尊作為一種前意識的基本需要,對於個體行為與情緒具有重要的作用。因此,個體自尊的調節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人們對潛在影響自尊的事件的反應不僅取決於提升的需要,還取決於保持其概念係統穩定的需要。我們必須考慮這兩個變量的共同作用。”
美國心理學家、自尊現象學理論倡導者穆拉克(Chris Mruk)1995年出版《自尊:研究、理論與實踐》一書,書中篩選出6位在自尊研究領域各具代表性的人物來簡括“自尊”的早期研究史:詹姆斯、懷特(Robert White)、羅森伯格、庫珀史密斯(Stanley Coopersmith)、布蘭登和愛潑斯坦。穆拉克對詹姆斯的簡評是:“在內省的基礎上研究自尊。將自尊視為一種情感現象。”對懷特這位心理分析派學者的評價是:“將自尊的發展視為內因、外因合力的結果,強調自我能力,但該理論難以實驗證實。”羅森伯格得到的評價是:“對自尊進行了社會學性質的研究。”與羅森伯格同時期的庫珀史密斯的觀點在穆拉克看來則是“行為學視角的研究”。布蘭登毫無懸念地得到了“人本主義視角”的評判,穆拉克同時也毫不客氣地指出:“布蘭登理論的局限性在於它建立在理念概念而不是經驗數據的基礎上。”對於愛潑斯坦,穆拉克認為,他的理論局限於“更關注人格的發展而非自尊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