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馬特爾:以想象力為生
文化
作者:石鳴
馬特爾形容自己“寫文章從來沒有行雲流水過”,向來是一個句子一個句子,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前爬。他敘述的大多數故事都是線性發展的,即便是平行故事,也不過是兩條平行線而已。角色和事件都以一種很直接的方式向前推進,沒有詭秘,語言明了簡單。
27歲的他才走上寫作道路。30歲時才發表第一部作品,銷量不佳。因《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一夜成名的時候,他39歲。那一年(2002年)的布克獎充滿爭議,圈內圈外爭論著獎項是否改名為“曼布克獎”,是否應該將評獎範圍擴大至美國作家,哪些類型的小說可以被提交評獎等等。馬特爾的獲獎令布克獎再添一匹“黑馬”,小說由愛爾蘭一家小出版社向評委會提交,不久還惹上了一筆“剽竊”爭議。盡管事後流言平息,仍有批評家質疑馬特爾的成功充滿太多偶然,理由是除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外,他再沒有其他有分量的作品。
走紅後,他隔了8年才發表了第二部小說《碧翠絲與維吉爾》(Beatrice and Virgil,另譯名為《標本師的魔幻劇本》)。這本書因以文學化手法處理納粹和大屠殺題材,書裏的主人公之一是一個前身疑似納粹的動物標本製作師,另外兩個主角來自這位標本師寫的一個劇本,一隻猴子和一頭驢。馬特爾以動物作為猶太民族機敏和固執兩種特質的代表,敘述是寓言式的,充滿了貝克特式的荒誕。馬特爾本人非猶太人,他的家族和猶太民族沒有任何關係,故事也不取材於任何一段真實曆史,完全是虛構。這些都違反了西方關於如何看待和解釋大屠殺的一些約定俗成的慣例,招致了爭議
“我寫小說是因為我自己尋求對某種事物的理解的需要,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我想理解的是宗教信仰,在《碧翠絲和維吉爾》中,則是對大屠殺的詮釋,尤其以藝術的方式。”馬特爾在采訪中這樣告訴本刊記者,“在西方,對待大屠殺沒有別的處理方式。一方麵,典籍浩繁,但重複性極高,你不停地遇到同樣的字眼,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敘事模式。這很像是走一條十分逼仄、沒有盡頭的長走廊,你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走下去,而且半路沒有出口。”
童年時期,馬特爾一家曾隨任職外交官的父親四處遷徙,先後輾轉於哥斯達黎加、法國、墨西哥。成年定居加拿大後,他依舊四處旅遊,去過伊朗、土耳其和印度。“我不是個旅行作家,但是異國經曆確實開闊了我的眼界。世界就是一部小說,觀看其各異的局部就如同對一本偉大小說的閱讀。”馬特爾說,“而曆史就是幻象。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張,我的意思是,我們帶著某種觀點閱讀曆史,以此來確證另一些觀點,認證某個民族神話。當然,曆史學家試圖矯正這些看法,努力追尋曆史真相,但是,無論如何,曆史已與想象混合在一起,成為某種對人們有用的東西,這種東西能夠告訴人們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是現在這樣,以及他們將要到哪裏去。”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曆史”一詞被替換為“個人生活”,因此理所當然存在好幾個故事版本。這本小說是在印度獲得靈感來源的,之所以去印度,馬特爾的理由相當實用:“這個地方充滿活力、令人暈眩,而且生活成本並不昂貴。”他說,他還是個純旅行的背包客時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因此,在他的小說卡殼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回到孟買,並離開鬧市,去了內陸的山區。接下來的事情,馬特爾在這本小說的再版序言中說得很清楚了:他回憶起一個將諾亞方舟的主題極度簡約濃縮化(一艘船、一個人、一隻動物)的故事設定,並決定要以此為據寫一本“定義自己生命”的小說。
“最讓我興奮的是一個同時信仰好幾種宗教的男孩和一隻具有野性的動物的設定。”馬特爾說,“這是對人類狀況的完美隱喻。我們總是向往某種更高、更形而上的東西,比如宗教、正義、民主。與此同時,我們又深深植根於我們的動物本能,無法擺脫。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艘不到10平方米的救生艇上。”
研究者指出,“他者”一直是馬特爾的作品中一個突出的命題。馬特爾形容自己的小說是“向外看而不是向裏看的”。他說:“我對沉浸在自我的小世界沒興趣,我寧願讓一個普通人在我的筆下麵對某種極端情況,而不是讓一個極為特別的人麵對普通情況。如果不寫自我和他者的碰撞,那還寫什麼?無論這個他者是動物、宗教還是文化,我們都必須通過他者,才能理解自己。”也因此,馬特爾並不同意有人認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寓言的看法:“裏麵的動物或許有寓意,但是它們也是真真切切與我們不一樣的動物。”
三聯生活周刊:是什麼促使你在27歲時走上了寫作道路?
馬特爾:我開始寫作,是因為那是當時唯一能讓我真正快樂的事情。我20多歲的時候,有好幾年,不停地看各個大學的招生簡章,搜尋他們的專業設置,從項目目錄的第一頁挨個看到最後一頁,想象自己是一個建築師(A開頭,architect)、生物學家(B開頭,biologist)、化學家(C開頭,chemist)、牙醫(D開頭,dentist)、經濟學家(E開頭,economist),如此等等,一直到動物學家(Z開頭,zoologist)。每種情況下我都說服自己會在這個職業上幹得很開心,但事實並非如此。大學能夠提供的職業選擇,沒有一個是我想幹的。我隻喜歡寫一些傻不拉唧的短故事,做這種事能有什麼前途?至少我看不到任何前景。但無論如何,我堅持下來了,慢慢地,我寫得更好了。最終我令自己也很驚奇,我竟然成功地以自己的想象力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