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和紫薇不同,是有才能的。甚至,很有才能。朵拉從小學琴,稍長學唱,是國內很少有的那種女中音。女中音,嗓音渾厚,充滿激情,音域又寬,能唱得很低。偏偏低而不濁,珠圓玉潤,還帶著那麼一股野味兒,唱起民歌來,能令人心曠神怡,聲聲逼人,真是攝人魂魄。一下子就讓你心裏暖暖的,全身舒展展的,好像就在故鄉溫暖的懷抱,周遭全是自己的親人。
改革開放之後,又加唱拉美民歌。渾身抹得黑黑的,身上穿得花花的,包上厚厚的頭布,戴上大大的耳環,唱著舞著;嗓音甜甜的,耳環顫顫的,步兒搖搖的,秋波閃閃的……那股子野勁兒,那股子洋味兒,又健健康康地打開你封閉的視野,一下子叫你領略到什麼叫異國風光。外域的風土人情撲麵而來,幫你的心長上翅膀,就那麼忽悠忽悠,一霎時跨過高山,越過大海,飛得很遠很遠。
她是他們團裏少有的幾個有特殊才能的演員之一,又找對了路子。因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是他們團的台柱子。
為什麼說她找對了路子呢?這是因為團裏其他幾個像她一樣有才能的歌手,走錯了路子。一味學眼下時髦的港台歌星:麥克風貼著嘴唇,不是用氣聲、飄聲、噓聲追求嗲、軟、啞;就是用歇斯底裏的吼叫,追求狂、野、傻……仗著年輕,不計後果的使用本錢,幾乎從不練聲,又終日走穴、徹夜玩樂、抽煙喝酒、無節製地縱欲……白白地浪費了才能,毀了嗓子。
朵拉並不比他們聰明,她能不隨波逐流的緣故,是因為她有個好爸爸。
爸爸從小放牛,九歲進了文工團,先是唱民歌。進城之後,被送到音樂學院,又紮紮實實學了幾年洋的。後來成為國內紅極一時的男高音,是土洋結合得卓有成效的標兵。現在老了,不唱了,但在歌壇仍然很有權威。嚴肅正派,品味很高。
幾個孩子都學音樂。朵拉、米拉、索拉,按著音階起名,朵拉是其中最有才能,也最有成績的一個。
可朵拉倒黴也倒黴在爸爸身上。
爸爸和老狼原是好朋友,從小一塊兒在文工團長大,是團裏有名的金童玉女。別看老狼現在當團長,搞行政,年輕時也是個民歌手,曾經紅透半邊天。
可惜的是她沒正正經經地接觸過洋的,眼界比較窄,素養比較差。因此國門一開,眼花繚亂,不知不覺就亂來一氣;又是從小就被寵慣了的,什麼都敢幹。
爸爸說她眼皮子太淺;她說爸爸保守僵化,一來二去,兩人就生分了。
原本還沒什麼仇,她對朵拉也還過得去。見了麵也像對別的年輕女孩子一樣,拍拍頭,摸摸臉,蠻親熱的。
千不該萬不該在一次全國評獎時,爸爸是主任委員,堅持不肯給這個團的兩個歌手評獎,說是路子不對。老狼連哭帶鬧,別的評委做好做歹,爸爸就是不肯。不肯也就罷了,還說可惜呀可惜,好端端幾個這麼有才的孩子,生生地讓老狼給毀了。
有那好事的,添油加醋地把話傳了過去,氣得老狼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時就直奔爸爸而來,大庭廣眾之間大吵了一架。
有道是相罵無好口,吵著吵著,爸爸不但不收回原話,還說她毀了這個團,就連老太太缺知少識,唱歌跑調的事也抖落了出來。
老狼從小驕橫慣了,哪受過這個。張嘴就說爸爸是嫉妒她培養出了新型的人才,又說爸爸有私心,為保女兒名次,壓別人抬自己,不敢放手競爭。
爸爸一火,就把朵拉的一等獎也給抹了。有的評委說城門失火不該殃及池魚,這樣對朵拉太不公正。可也有人起哄架秧子,說不評也罷,不評也罷,要不評就都不評。人多嘴雜,向燈向火的都有。
偏爸爸是主任委員,畢竟舉足輕重。就這樣,朵拉白白地丟了名次。
朵拉為此大哭了一場,幾天不理爸爸。可爸爸說朵拉還年輕,來日方長,嚴格要求有好處。得獎說明成績,可成績不一定非用評獎證明。
朵拉是個灑脫的孩子,事情過了也就算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老狼卻從此在心裏挽了疙瘩。
她在老狼手裏,從此評級、定職,處處不順。不但進修、出國排不上她,就連國內院團之間的交流、學習……也都沒了她的分兒。至於團內的日常排練,批評、表揚,甚至言談舉止之間,處處也都流露出那麼一股別扭勁兒。又叫你說不清道不明,俗話說:玻璃小鞋看不見,您哪!
朵拉和紫薇不同,性子剛烈,從小心高氣盛。十年動亂中,爸爸媽媽進了牛棚。她是長女,不到十歲,就成了一家之長。米拉、索拉的衣食住行,饑寒飽暖都得由她一人承擔。她也能幹,不但每天在街頭巷尾拾白菜幫子、撿破爛……一分錢掰成八瓣兒花,從不讓弟弟妹妹挨餓受凍;還每天破曉就把他們從床上拖起來,帶到河邊喊嗓子。每天晚上也不許早睡,逼著他們在燈下識譜,還用幾張紙板粘粘貼貼,畫出了鋼琴琴鍵,教他們練指法,說是等爸爸回來檢查,說什麼也不能改變了爸爸音樂之家的門庭。這樣一個性子,能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忍受老太太——老狼那一套封建統治?於是,磕磕碰碰,頂頂撞撞的事就時有發生。關係越來越僵。朵拉幾次正式申請調走,都被以“工作需要”為名拒絕了。說話就到了出事兒的那一天。那天是個大晴天。一早團部就出了告示:從即日起演出五場,讓全團白天保證休息,晚上在體育館首場演出。
朵拉病了兩天,重感冒。剛好一點,又來了例假,渾身不得勁兒,嗓子裏好像長了毛,紮紮糊糊地。知道一定唱不好,就到演出處告了病假,請求今晚不上場。
按照慣例,五天的演出,節目是可以調整的。演員生病,特別是主要演員,更需要特殊照顧,以保證演出質量。演出處看了醫生證明,就答應了。
沒想到,快到中午,朵拉正在院子裏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演出處處長慌慌張張找了來,說是不行了。另一名主要女歌手也病了,發燒。非讓朵拉今晚上場不可。朵拉不幹,兩人爭爭講講地就上了團部。
副團長不敢做主,報告了老狼。
老狼叫來了團裏的醫生,自己當中一坐,一邊一個女孩子,開始審案。
先問朵拉:
“你怎麼不好?”
“流行性重感冒。”朵拉遞上假條,老狼細細看過:
“幾天了?”
“兩天了。”
“退燒了嗎?”
“剛剛退燒,今天又來了例假,渾身……”老狼不聽下去了,輕描淡寫地打斷說:
“例假一般不妨礙上台。你呢?”扭過臉去又問那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叫桑桑。
“我發燒。”“多少度?”
“三十八度五。”桑桑說。“是嗎?”問醫生。醫生說:“是。”
“嗯,三十八度五也還可以支持。我們年輕那會兒,發燒四十度上場是常事……”沉吟了一下:“朵拉,你唱唱試試。”老太太打開琴蓋,親自給音:哆咪嗦咪哆。連彈了三遍,朵拉不能不唱了:“啊——啊——啊——啊——,咦——咦——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