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may l talk to missluo,dolaluo?”(哈羅,我可以找羅小姐說話嗎?羅朵拉。)

“yes,this is dola speaking.”(是呀,就是朵拉在說話。)

“朵拉,是你嗎?我是吳天亮……”電話裏馬上改說中文了。

“呀!吳天亮!”朵拉大叫一聲,立即用手掩住口。這裏需要安靜,絕對地安靜。從她來到的第一天,被一再告誡要遵守的諸多規矩中,頭一件就是:

安靜。她馬上壓低聲音問:“你在哪兒?”

“就在你附近不遠。”聽見她嗞嗞地說話,天亮笑了起來,不自覺地也壓低了聲音,“怎麼樣?哥們兒,好嗎?everything ok?那太好了。我就是打電話問問。”他是那種好聽的男中音,一壓低,在電話裏就嗡嗡地共鳴,震得人耳朵絲絲地發癢。奇怪,上次見麵時怎麼沒發現?“咦,原來你是個baritone呀,”朵拉差點又叫起來,“我有多少事兒想告訴你們哪!湯亦新也在嗎?”

“在。能出來一下嗎?去看你大概不行吧?”

“不,當然不行。那該死的——”朵拉又一次掩上了嘴,“對不起,我找時間打電話給你們吧!唉,真想你們呀,哪怕見一會兒呢?好好侃一陣。可是不行啊,聽,又叫我了……”可不是,隔著電話,天亮都能聽見鈴聲大震。朵拉話沒說完,匆匆地就掛上了。

“怎麼,出不來?”湯亦新問。

“看來,很凶。唉!”吳天亮說,“走吧,上哪兒?”

“按原訂計劃——新華書店。”

“走。”不知道的人一定奇怪,怎麼?舊金山還有新華書店?

可不就是怎麼的。一點不奇怪,是大陸開的,就叫新華書店。舊金山還有老美開的一家中國書店,專賣和中國有關的各種書籍,甚至還有一家專賣毛澤東著作的小店呢。

不過那兒新書不多,留學生們不大去。

這兩人在新華書店幾乎待了整整一下午,那麼多新書,那麼多雜誌!如果有錢,他們恨不得都買下來。可他們是窮學生,能有時間不去打工,到這兒靜靜地瀏覽半天,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也不知怎麼搞的,在國內時,他們簡直不大看這些課外書。是功課太緊嗎?也不見得。中學時代那麼緊張,一得空還抓書看呢。大學生活自由多了,也就相對鬆下來了,可他們那會兒似乎把視線全投射到海外了。現在可倒好,無論是什麼雜誌,哪怕是那些瞎編的小說呢?也愛看得不得了。學校圖書館雖然也訂了不少,可要看的人太多,不如這兒自由自在,可以翻得快,換得多……

書店老板大概也理解這些遊子的心,從不催他們,也不用“mayihelpyou?”(要我幫忙嗎?)這句一般店鋪最常用的應酬話來打擾他們,反而隨處放幾個可以移動的凳子讓他們坐。

他們兩個挑了又挑,揀了又揀,先是抱了一大抱,算算錢又擱下了,從一大抱變成了一小疊。最後還是隻選了十幾本過期的《報告文學》和《新華文摘》買了下來。

是啊,文摘是集各種信息之大成,絲絲縷縷都把他們和那片大陸拴在一起。報告文學呢,據說都是真人真事兒。哪怕不大真,總比小說真吧?在國內時,就最恨那些假門假事、虛無縹緲、不食人間煙火、讓人看得滿頭霧水的假招子。現在離得遠了就更怕了。奇怪,離得遠了並不像有些文人墨客所描寫的:異地遊子思鄉心切,連臭的也變香了,什麼都親。不,不是那樣,恰恰相反,正因為有了距離,有了比較,才更看得真切,隻要有點什麼虛晃的東西就好像往眼裏揉了沙子,一下模糊了視線,心裏立即空落落地,腳下也虛飄起來,人都會打晃蕩似的。

兩人回到學校,才知道朵拉已給他們打過了電話。

他們忙不迭地再給朵拉打過去,可電話鈴一個勁兒地響,卻怎麼也沒人接。

為什麼朵拉不能接電話呢?這就得從頭說起了。

原來朵拉現在做的這家,是早年的猶太移民。原是個珠寶世家,曾經很有錢很有錢。

老太太名叫莎麗妲。在她十歲左右,祖父逝世。父親不善經營,在經濟蕭條時期又連遭幾次搶劫,卷逃……家道中落下來。

祖母懷念昔日的榮華,就對這唯一的孫女日日夜夜,曆數家珍,把中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小女孩身上。

莎麗妲果然不負厚望,從小就雄心勃勃,十分的精明強幹。成人之後,一從父親手裏接過祖業,就大動幹戈,重新營造。不但廣告做得鋪天蓋地,先聲奪人,巨資請來建築名師改建房舍,裝修門麵;還刻意招聘製作首飾的能工巧匠和美術裝幀家通力合作,設計櫥窗、裝點櫃台,根據各類不同珠寶的特性花樣翻新,力求奇巧,甚至對每件首飾的質地、形狀、色澤都運用不同的藝術手法烘托映照,務使顧客進得門來就目眩神醉,流連忘返,賓主雙方都誌在必得。

這還不算,她還運用心理學機製,改善經營:不僅在店內坐售,還廣招俊男美女,送貨上門。因此,一時名噪三藩,車水馬龍,財源茂盛,不但家道中興,父親自不可同日而語,比之祖父,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果然好一個女中豪傑。

不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莎麗妲誌得意滿之際,疏忽了丘比特這個小頑童,被他一箭中的,落入了自己所挖的陷阱,暈頭暈腦地愛上了店中最漂亮得力的店員路易?馬連。

這位馬連先生端的是漂亮非凡,身高六尺二寸,寬肩窄臀,虎背蜂腰。一雙眼睛鋼鐵灰色,熠熠有力,本就攝人魂魄,偏又會站會走,衣著入時,更顯風流倜儻,一時間哄得滿城貴婦嬌娃,有事沒事也要到這店裏來走上幾遭。

豪門命婦、富室千金本來就是散漫花錢的祖宗,麵對這誘人的珠寶,已是很難自恃,哪裏還禁得起這位著意殷勤,巧言令色的主兒,不但競先爭購,還比附著擺闊。金錢自是流水般地湧入莎麗妲的口袋。

莎麗妲欣賞之餘,大力提拔,將之連連升擢,不到兩年,從店員升為部門經理,大堂經理直至總經理、進入董事會……這還罷了,誰知最後終不能免俗,也一頭投入女士競爭行列,被激烈的競爭搞昏了頭腦,不但以身相許,竟至下嫁。

你想這位馬連先生既是靠美男計起家的,還有個不會哄人的道理麼?對下嫁給自己的女老板更得使盡渾身的解數,終日蜜裏調油,鞍前馬後,屋裏屋外,床上床下……把個莎麗妲服侍得神魂顛倒,著實過了幾年“幸福”生活。可惜莎麗妲是個美國人,沒聽過中國“兼聽則明”、“居安思危”的古訓,在馬連的安排下,不但朝朝歌舞,夜夜元宵,金錢感情任意揮霍,而且父母親友,日漸疏遠,誰的話也聽不進甚至不聽,唯馬連一人之命是從,完完全全落入馬連的股掌之間。

這樣,到她剛進不惑之年,馬連先生年方三十有五之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一無所有。除了一雙小兒女外,所有房產店鋪、珠寶鑽石、存折股票、駿馬輕裘……早已紛紛寫入了馬連董事長名下。

莎麗妲一怒之下,服毒自殺。

奄奄一息地被搶救了兩周,複活過來時已失去了美貌,留下了偏癱。

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馬連董事長畢竟眼皮子太淺,思慮難免不周,下手下早了一點,也太毒了一點。不但激起了公憤,聲名更加狼藉;而且莎麗妲的父母也決定以死相拚,寧肯傾家蕩產也要為女兒請名律師“伸張正義”。

一場官司打了三年。最後索回了價值百萬的這所大宅,莎麗妲的終生贍養費和子女教育費、遺產繼承權……

這說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話了。現在馬連先生早已過世,子女也早已長大成人,繼承了父親揮霍之餘的財產,成家立業,獨立生活。剩下莎麗妲一人住在這所空蕩蕩的豪華住宅裏,連同她的病,她那殘破的生活,殘破的夢……

莉莉亞介紹朵拉來時,朵拉還很奇怪:莎麗妲有管家、有廚師、有女仆、有護士,還要她幹什麼呢?

莉莉亞說:“去做company呀?”company也就是陪伴,西方有這種特殊職業。

朵拉聽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時候讀過左拉的一部著名小說《陪襯人》,心裏好生別扭。等來了一看,才明白,莎麗妲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紅顏退盡。她不是要“陪襯人”。